方才他笑得很輕,卻是實打實的歡愉。
這種感覺極其微妙。
江白硯臉上時常帶笑,笑意不達眼底,成了他漫不經意的習慣性動作。與他相處,總叫人覺得遠在天邊、捉摸不透。
此刻見他眼尾輕勾,像是打破了閉塞的、堅不可摧的殼,露出幾分真意。
施黛勾起唇邊:“你這樣笑起來挺好看的,以後多笑笑吧。”
江白硯偏了下頭:“我平日裡很少笑?”
“嗯……”
施黛被他問住:“我指的是,這種開心的笑。”
她想了想,捋順措辭:“你以後要是能多開心點兒,就好了。”
江白硯低不可聞地輕笑:“好。”
話音方落,又聽施黛笑吟吟問:“今天,你開心嗎?”
這麼多年來,頭一回有人問他這句話。
江白硯竟略微一怔。
心口攀附的藤蔓再度滋長,纏得他喘息不得。
欲念更濃,江白硯半闔雙眼,默念一遍清心咒。
施黛沒聽見答案。
在江白硯應聲之前,不遠處傳來清亮的女聲。
“施小姐,江公子。”
施黛扭頭,對上一雙清澈澄亮的眼。
“果真是你們!”
趙流翠喜不自勝,視線落在施黛左手:“你們這是……”
在她身旁,馮露笑眼彎彎,程夢沉吟不語,還有個氣質柔和的姑娘,是鏡女照己。
是蓮仙一案裡,被救下的女子們。
“江白硯喝醉酒,我扶著他。”
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熟人,施黛迅速轉移話題:“你們結伴來逛上元節?”
很沒道理。
她居然生出一絲被抓包的心虛。
馮露微笑道:“嗯。蓮仙一案後,我們常有來往,上元便相約同行了。”
蓮仙案中的姑娘們大多與爹娘斷絕關係,相互扶持生活在一起。
在她們看來,彼此才是珍視的“家人”。
故人重逢,自是歡喜。
施黛問:“這些日子,你們過得怎麼樣?”
“好著呢。”
趙流翠挺直胸脯:“鎮厄司給的銀錢數量不少,足夠暫時維持生計。我在學廚,招娣學刀,還有好幾個妹妹跟著學刺繡。”
她說罷一笑:“主廚說,我的水平已能出師,自己去開酒樓了。”
程夢補充:“招娣這幾日打算改名,待她定下新名字,邀你們來吃飯。”
施
黛歡歡喜喜應下:“好。很久沒嘗到流翠的手藝了。”
她記得每一道菜都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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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流翠嘿嘿笑:“到時候給你們露幾手新菜式!”
都是年紀不大的小姑娘,時隔數日敘舊起來,個個嘴上不停。
趙流翠還想再說,被照己輕拽一下袖口。
鏡女抿唇,壓下嘴角的笑:“我們儘快回家,與其他人彙合吧?不是說好,要一起吃夜宵?”
趙流翠茫然張口,又被馮露戳了戳:“走吧。”
趙流翠不解:?
趙流翠餘光一瞥,落在某處角落:“……哦哦哦!是該回去了。施小姐和江公子慢慢逛,上元安康。”
姑娘們逐一道彆,轉身離開。
施黛看著她們遠去的背影,想起趙流翠那一瞥,低頭望去。
因和趙流翠等人說話,她離江白硯遠了幾步,掌心虛虛搭在他胳膊。
不知什麼時候,江白硯輕輕拉住她的袖擺,半垂眼睫,動作有些孩子氣。
施黛:“怎麼了?”
“人太多。”
江白硯低聲:“會走丟。”
……真的好乖。
施黛有一萬個沒想到,江白硯酒後是這副模樣。
她對醉酒的人格外有耐心,倏然笑開,把他手臂握得更緊:“這樣就不會了。”
掌心下的肌肉緊了緊,耳邊傳來江白硯的聲音:“嗯。”
施黛對長壽坊不熟,一路走一路看,隨心情四下閒逛,也算有趣。
經過燈火通明的長街,可見滔滔淌動的鳳凰河,河上花燈如星,明光璀璨,滿載虔誠的祈願悠悠蕩蕩。
從傍晚走到現在,不可能不疲憊。
找了個安靜的樹蔭,與江白硯在河畔坐下,施黛輕揉發軟的小腿,心下一動:“放花燈的時候,你許了什麼願望?”
應該是希望查明當年的江府滅門案,找到真凶吧?
出乎意料,江白硯道:“沒有願望。”
施黛:“沒有?”
江白硯笑意未改,眸色晦暗:“嗯。”
神佛不知蒼生疾苦,所謂許願祈福,隻是自欺欺人的伎倆而已。
他幼時曾無數次祈求,結果連一顆微不足道的甜糖也得不到。
“想要的東西,自己去奪便是。”
江白硯語氣淡淡,隱含淺笑:“求神不如求己,不是麼。”
說話時,他眼底的朦朧醉意消散無蹤,透出鋒銳冷色,讓施黛覺得,方才乖巧安靜的江白硯隻是假象。
待她定睛去看,江白硯已收斂目光。
“這樣。”
施黛小聲嘟囔:“我原本還打算,如果你的心願不難,我幫你實現來著。”
不過轉念一想,這才是江白硯的作風。
不屑於求神拜佛,也沒有不切實際的奢望,與其把希冀寄托在花燈上,更寧願相信手裡那把斷水劍。
江白硯
笑了下。
“你呢?”
他輕聲:“我可以為你實現一個願望。”
被河風掃過臉頰,施黛兩手抱膝,側頭看他。
江白硯和她一道坐在河邊,即便這個時候,脊背也是挺拔。
紅衣在他身上不顯俗豔,燈火幽茫之下,好似一把染血的刀。
鋒芒畢露,盛氣淩人。
偏偏眼神靜謐,帶著點兒漫不經意的懶散。
施黛想了想,比出兩根手指頭:“兩個,可以嗎?”
江白硯輕哂:“好。”
他應得毫不猶豫,心生好奇。
施黛不缺榮華富貴,亦不缺似錦前程,這樣的她,會向他求取何物?
他能給予她的,隻剩這具身體。
鱗片,血肉,鮫人淚,鮫珠。
江白硯靜忖,施黛想要什麼?
他帶了刀,在此地直接給她也未嘗不可。
“第一個願望。”
施黛清了清嗓子。
嗓音未定,她收斂笑意擺正神情,忽地湊近。
河麵水波粼粼,將她發間的步搖映得燦燦生光,靠近時,聽得叮當一響。
杏眼直勾勾望來,極明極亮,像流湧的潮。
江白硯攥起右手。
施黛說:“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默然與她對視,江白硯眸色沉沉。
一刹的闃寂,又像很久,他聽施黛問:“畫中仙的案子後,你有沒有再往身上劃刀口?”
未曾料想過的對白,江白硯一時怔住。
在施黛問話之前,他甚至已在思考,應當送她哪個位置的鮫鱗。
這個問題來得毫無道理,在他彎彎折折的心緒間橫衝直撞,漫出灼熱燙意,從喉頭燒到心口上。
胸前的刀傷暗暗發癢。
“這是願望。”
施黛一本正經:“不可以撒謊。”
他喝醉了,應該比較聽話吧?
江白硯:……
不等他出聲,施黛眯起雙眼,篤定道:“你遲疑了,所以是有的。”
她不是笨蛋,才不會被江白硯輕易糊弄。
自傷是他長久以來的習慣,哪可能憑她幾句話徹底根除,在這一點上,施黛有自知之明。
再說,上元節與他父親的忌日相近,江白硯往自己身上捅刀子的可能性很大。
在交鋒中占據上風,施黛鼓起勇氣追問:“這次是什麼地方?”
江白硯不答反問:“第一個願望,是什麼?”
他對答案心知肚明,想聽施黛親口說出來。
一如所料,施黛道:“……你能猜到吧?第一個願望是,今後彆這樣了。”
她頓了頓,認真補充:“如果習慣沒辦法改掉,你可以先儘量減少……或是來找我。”
江白硯輕笑,話裡聽不出情緒:“找你?”
“我帶你出去玩兒,想想彆的
事,也許能讓你高興些。”
施黛說:“還有抱抱。”
畫境裡,江白硯並不排斥擁抱,對她說了“喜歡”。
自傷是很嚴重的事情,施黛覺得沒什麼好扭捏的,定神看他:“我可以繼續教你。”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江白硯臉上不剩笑意。
從他眼底,施黛窺見極為陌生的、混濁幽暗的潮。
如同欲要將她吞噬的漩渦。
……他怎麼了?
僵局隻持續一刹。
江白硯聲調很輕:“施黛,對所有人這樣好,不是好事。”
許是酒醒,他語氣裡沒了醉意,聽來溫柔,奈何藏有太多晦澀不明的情緒。
施黛一愣:“什麼?”
“你對每個人都好。”
江白硯笑道:“不怕遇上恩將仇報之人?”
他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施黛反問:“你是恩將仇報的人嗎?”
江白硯無法回答。
他從前不明白何為占有欲,隻知那是毫無章法的淩亂心緒,因為施黛不斷發酵。
見她與旁人歡聲交談,見她對旁人施以善意,見她站在他身邊,卻被旁人引開注意。
迷亂,酸澀,不安,種種情緒因她而起,僅與她有關。
得到的越多,越懼怕失去,貪念日漸膨脹,欲圖將她獨占。
正因如此,江白硯癡戀她給予的善意,卻也漸覺苦痛不堪。
施黛為何不能隻在意他一人?
夜色沉沉,江白硯無言抬眼。
鳳凰河中明燈綿延,將施黛的麵龐映出融融暖色,宛如細釉。
他輕扯嘴角,答非所問:“世上有諸多恩將仇報的人。我曾見過把恩人府邸洗劫一空的邪修、利用行商善心的流匪,還有……”
江白硯眸光微轉:“欲將有恩之人據為己有的惡徒。”
噢,是傳說中的病嬌強製愛,施黛看過,懂很多。
遇見這樣的人,她大概率直接用揍的。
“我知道。”
施黛乖乖點頭:“對彆人,我肯定有防備。對你們……對身邊的人親近一些,沒關係吧?”
江白硯靜靜看她,神情難辨。
他忽而輕笑:“身邊之人,不正最易對你下手?”
一瞬風起。
當他喉音過耳,施黛竟生出被毒蟲咬上脊椎的錯覺,森寒入骨,冷不防輕顫一下。
她心覺不對,聽見江白硯似笑非笑的低語:“比如——”
完全沒有反應的時間。
視野被暗紅填滿,鼻尖湧入鋪天蓋地的冷香。
毫無征兆的力道將她摜向身後,被迫靠在樹乾上。
撞上樹乾前,一隻手覆上她後腦勺,避免因磕碰而生的悶疼——
江白硯俯身下壓,一手按在她後腦,另一隻手撐上樹乾,形成逼仄狹小的空間,將她禁錮其中。
……欸?
心口咚咚作響,幾欲衝破胸腔。
施黛猝然抬頭,恰見紅衣少年朝她勾唇輕笑,頰邊蕩出淺淺酒窩。
桃花眼中幽沉一片,有危險懾人的煞氣,亦有妖冶莫測的春情。
江白硯道:“你看。”
他從未有如此矛盾失控、難以自持的時候。
一邊是為施黛而生的欲念,一邊是僅存的理智與克製,彼此拉扯不休,漫無儘頭。
“彆對旁人太好。”
江白硯垂頭,吐息纏在她耳邊,嗓音低如夢囈:“他們倘若這般待你,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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