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他殺人的方式,是不是太凶殘了一點?
……想想他殺妖也差不多這樣,大概是一直以來的習慣。
江白硯麵無波瀾看著她,有些出神。
良久,他淡聲道:“抱歉。”
心緒繁冗,說不清是何滋味。
像喜怒哀樂全雜糅在一處,融成沉甸甸的澀。
江白硯忽然問:“你不怕我?”
施黛:“有什麼好怕的?”
善惡有報,血債血償。
她從小想當個警察,對道義有自己的衡量,隻做自己認為對的事。
退一萬步來說,江白硯身為鎮厄司中人,追查鮫珠販子,算秉公執法。
“不過,”施黛老實說,“你用劍的方式是不是太凶了?弄得這麼……”
江白硯好像比她想象中更狠。
不過無所謂,他的劍不濫殺無辜。對付惡人,得用更惡的手段。
施黛眯了眯眼:“你在這之前,殺過其他人嗎?”
眼睫倏顫,江白硯握緊斷水劍。
直至此刻,他遲來地明悟,理應惶恐不安的,從不是施黛。
她心如明鏡,全無雜念,合該坦坦蕩蕩行在陽光下。
心有畏怖的,是他。
害怕被她厭棄,害怕受她同情,害怕在她眼底見到嫌惡的神情。
這是一具殘破不堪的身體,包裹病態扭曲的心肺,實在稱不上乾淨。
紊亂的氣息漸漸沉凝,江白硯輕勾唇角:“沒有。”
好好藏起來,就不會被她看到。
施黛應當喜歡他乖巧的皮相。
“總之,今後再有類似的事,記得和我們商量,不要一個人悶在心裡頭。”
施黛給他遞去一塊手
帕,絮絮叨叨:“還有,沒必要直接把他們殺掉。抓進鎮厄司,說不定能審問出彆的罪行,反正這種人死路一條。”
她說著揮了揮右拳,像是不服氣:“雖然沒有你厲害,但我多少能幫一些忙。不要總是瞞著我。”
江白硯將它接下,輕拭頰邊血漬:“嗯。”
輕舒一口氣,施黛看向暗室:“死去的鮫人,還在船上嗎?”
*
推開暗室中的密門,血腥氣撲麵而來。
借著昏黃燭光,施黛看清裡麵的景象。
是此生不願再見到的畫麵。
死去的鮫人陳屍角落,身穿一件單薄布衣,膚色是毫無生機的白。
他脖頸低垂,麵目模糊,最為顯眼的,是腹下血淋淋的尾巴。
與江白硯的鮫尾不同,他的鱗片趨於深藍,而今染上刺目的紅。
鮫鱗沒了大半,露出內裡猩紅血肉。看樣子,那三個男人竟打算把所有鱗片儘數剝離,全拿去賣錢。
施黛輕握起拳。
下意識地,她情不自禁想,江白硯也被如此對待過嗎?
他被邪修囚禁時,不到十歲。
“待會兒你隨我去越州的鎮厄司。”
施黛掏出一張往生符:“暗室裡的鮫人是證據。他們手裡有刀,罪行敗露拔刀反抗,被你斬於劍下——鎮厄司不會治罪。”
心照不宣地,她沒問究竟是誰先動的手,不再多言:“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黃符震顫,隨施黛念誦口訣,溢散溫潤薄光。
點點白芒蕩漾如水,落在她黑白分明的杏眼,好似浸滿星子的湖。
江白硯很安靜地注視她。
光暈散去,施黛的吟咒落畢,目光一轉,看向暗室中的木桌。
桌上的圓珠瑩然生輝,澄白如月,足有半個拳頭大小,是她沒見過的奇珍。
施黛輕聲:“鮫珠?”
江白硯:“嗯。”
隻在傳說裡出現過的鮫珠,遠比想象中更美。
流光皎潔,叫人挪不開眼,施黛盯著它瞧:“等鎮厄司來,它會被充公進庫房吧?”
答案是肯定的。
凝神思忖一刹,施黛抬眼,看向江白硯:“這顆珠子,你要嗎?”
隱隱意識到她的下一句話,江白硯微頓:“不必。”
“你不要的話,”施黛彎眼笑笑,“我就拿走了。彆告訴鎮厄司。”
沒人不想要漂亮的東西,何況鮫珠是無價之寶。
握劍的右手緊上一分,江白硯眸色稍暗:“好。”
施黛上前捧起鮫珠。
圓潤潤的一顆,摸起來冰涼如雪,觸感光滑。
捧在掌心,可以感受到藏匿的濃鬱靈氣。
“鮫珠價值不菲,你將它留在身邊,切莫張揚。”
江白硯淡聲:“若引有心之人覬覦——”
把斷水上的血汙擦拭乾淨,江白硯撩起眼
皮,話到嘴邊,卻是停住。
施黛出了暗室,立在廊道的窗邊,有風拂過她頰邊碎發,絲縷蕩開。
看她背影,正垂頭搗鼓什麼東西。
“誰說我要把它留在身邊?”
待施黛抬首,江白硯遙見一抹漸起的白光。
——她在鮫珠上貼了張靈符。
借由靈氣,鮫珠緩慢淩空,被施黛輕輕一推,離開海船,浮向海麵。
心跳隱約加快,鼓脹的、無法宣泄的情潮令他近乎無措。
行至施黛身側,江白硯薄唇微動,閉了閉眼,終究什麼也沒說。
“待在鎮厄司裡,多委屈啊。”
手肘撐在窗前,施黛托著腮,仰起腦袋:“從海裡來的珠子,讓它回家吧。”
時值午夜,靜謐的明月懸在半空。
月光如水,映照整片海麵。四下太安靜,能聽見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響,此起彼伏。
鮫珠似一艘小舟,隨風悠悠飄蕩,去往更深更遠的海天相接處。
江白硯看向身旁。
施黛的一半臉頰掩映陰翳之下,如被烏雲籠罩的月,看不分明。
當她倏然側目,直勾勾望進他的眼,濃雲儘散,光華流瀉,耀眼得驚人。
施黛問:“你今晚不開心吧?”
怎麼可能開心。
同族的慘死,過往的回憶,樁樁件件全是插在心裡的尖刺。
施黛看得出來,江白硯表麵雲淡風輕,雙眼始終泛著紅。
狀若殺意,實則像難過,也像委屈。
她笑了笑,主動張開雙手:“要抱一抱嗎?”
胸腔的嗡鳴愈發鼓噪,心口滾燙。
江白硯茫然眨眼,強忍衝動,沒在左胸刺上一刀。
曾在心間滋長的藤蔓再度攀騰。
枝椏橫斜,沒入胸口,紮進心尖,疼得惹人發瘋。
江白硯想,他的身體雖已殘破,儘是醜陋傷疤,因鮫人遠超常人的自愈力,尾巴仍稱得上完整。
想全部給她。
鮫鱗也好,鮫珠也罷,倘若施黛喜歡他的尾鰭,大可割下來,一並贈予她。
都是值錢的、漂亮的東西。
把他送給她,施黛會不會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