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天大的爛攤子,沉甸甸落在她手上。
施黛見到百
裡青枝時,後者兩眼紅腫,眼底是濃鬱烏青,顯然落了整晚的淚。
沈流霜勞碌整夜,留在一旁幫襯。
縱觀百裡氏,百裡青枝是唯一待她親近的人,府上出了災禍,沈流霜不可能置之不顧。
“青枝姑姑。”
施黛上前,目帶憂色:“你怎麼樣?”
“沒事。”
百裡青枝麵容蒼白,勉強擠出笑意:“邀請你們來做客,卻讓你們遇上這種事……抱歉。”
她習慣滿眼含笑,頭一回露出黯然疲態,像被暴雨打落的殘花。
這位千金小姐自幼衣食無憂,在萬千嬌養下長大,而今遭逢大難,會悲傷會惶惑,屬於情理之中。
但悲慟歸悲慟,百裡青枝絕不能被壓垮。
身為唯一的繼承人,當下的她,必須撐起整個百裡氏的重擔。
“今日酉時,有場大宴。”
百裡青枝道:“黛黛若不嫌棄,來做做客吧。”
施黛一愣:“大宴?”
葉晚行等人剛死,百裡家怎麼又有大宴?
要說是葬禮,未免太快了些。
“說來慚愧。”
百裡青枝勉力笑道:“我沒什麼本事,但主家隻剩我一個,按慣例,是現任家主。”
施黛點頭,等她繼續說。
“昨夜案子的情報不脛而走,已鬨得全城皆知。”
百裡青枝垂眸:“百裡氏有千百門客,我必須儘快給他們一個交代。”
施黛懂了:“是為了安撫門客?”
效忠百裡氏的刀客數量眾多,出了這檔子事,百裡泓等人聲名狼藉,門客們肯定迫不及待想討說法。
不久前路過正門,施黛就聽有人在外叫嚷。
百裡青枝被累得夠嗆,伸手揉上太陽穴:“正是。”
停頓片刻,她蹙眉喟歎:“主家群龍無首,分家不少人覬覦家主之位……這位置,的確難坐。”
正因此,才生出那麼多骨肉相殘的血雨腥風。
“彆多想。”
沈流霜看她一眼:“去做準備吧。夜裡的筵席,想必不太平。”
*
距離酉時,隻有一刻鐘。
百裡青枝坐於廂房,一牆之隔,是今日來百裡府上的三百多名門客。
時近傍晚,天邊紅霞似火,她無言抬眸,遠眺窗外被染作深緋的蒼穹。
托沈流霜的福,施黛得以陪她候在此間。
待酉時鐘響,百裡青枝便要推門而出,直麵門客。
瞥見百裡青枝交握的雙手,施黛單手支頤,打破沉默:“緊張嗎?”
“還好。”
百裡青枝笑:“我畢竟是做生意的人。”
比起幾l位兄長,百裡青枝年紀雖小,在經商之道上,不輸任何人。
較之她那醉心刀法、對家業不管不顧的二哥,好上數倍不止。
與孟軻的交易,就是百裡
青枝一手促成的。
“隻是覺得——”
隨意撥弄桌上的玉杯,百裡青枝道:“世事無常,這一轉眼,百裡府隻餘我一人了。”
施黛默了默:“節哀。”
百裡青枝卻是搖頭:“沒什麼哀好節的。”
她止了笑:“我並非拎不清。昨夜死去的幾l人,都犯過不可饒恕的罪孽。”
早在地獄幻境裡,百裡青枝就表現出過明顯的傾向。
她膽子不大,雖會因屍體而驚慌失措,卻從無多餘的同情。
這是個聰明人,足夠理性。
“再說,”眸光一轉,百裡青枝聲調漸輕,“他們殺了大哥大嫂和崔大人。”
見施黛目露好奇,她柔聲解釋:“我小時候,大哥大嫂待我很好。二哥不怎麼搭理我,三哥整天花天酒地……是他們夫妻倆陪我長大的。”
說到這,百裡青枝挑眉,淌露懷念之色:“我的刀法由大哥開蒙,字和畫,是大嫂教的。”
沈流霜坐在一邊,微抬雙眼。
“大哥性子剛毅,嫂嫂對誰都溫柔,無論什麼時候,隻要她一開口,保準讓大哥服服帖帖。”
百裡青枝看向沈流霜:“他們是很好的人,也很疼你。”
施黛接著她的話問:“崔大人呢?”
“是個好官。”
百裡青枝微垂眼睫:“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行在街上,總能聽人議論他,從不收賄賂,清正嚴明,用積蓄貼補窮困人家——整個越州城都敬重他。”
似是想到什麼,她輕叩桌麵,蜷起指節:“說起來,我曾經被他救過一回。”
施黛一言不發,很安靜地聽。
“當時我年歲尚小,大概……”
百裡青枝思忖一瞬:“七八歲吧?記不清了。有天閒來無事溜出去玩,險些被一個縱馬的紈絝撞上,是崔大人把我拉開的。”
霞色掠過她半張側臉,百裡青枝眨眼,睫羽抖落光暈。
“你們沒見過崔大人,不知道。”
她笑了笑:“其實他長得很俊朗,那日提著燈籠,一身青衣,我還以為見著了仙人呢。”
沈流霜隨她揚了下嘴角。
須臾,沈流霜輕聲:“所以,當你遇上崔言明收養的孩子,選擇了幫他們?”
空氣頃刻靜下。
百裡青枝斂眉:“什麼?”
“演武大會的前三甲裡,有兩人是凶手。”
沈流霜與之對視,黑瞳如墨:“是巧合嗎?”
施黛沒說話,警惕觀察百裡青枝的神色。
今天中午與百裡青枝見麵後,施黛和沈流霜聊了很久。
兩人都覺得,這次的案子有很大不確定性。
當年被崔言明收養的孩子們,一定都想複仇,即每人殺死一名仇人。
謝允之是管家,莫含青是葉晚行的貼身侍女,而秦酒酒與聶斬沒有合適的身份。
他們連百裡府都
進不來。
一旦突兀出現,必然被認作凶手。
演武大會彙聚有江南各處的高手,他們如何保證,秦酒酒和聶斬一定能殺出重圍?
觀看演武大會時,百裡青枝曾說,今年的賽製與以往不同。
為了選出更多人才,比試被分出三個組彆,青年、壯年和中老年。
三十出頭是實力最強的階段,身強力壯、經驗充沛,被單獨劃分為一組。
恰好與聶斬秦酒酒錯開。
提出這個建議的,是百裡青枝。
“昨夜複仇的基點,是靠陣法編織幻境。”
沈流霜道:“演武大會中,陣師剛好對上最克製他的刀劍,被迅速淘汰出局,也是巧合麼???[]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要想讓計劃順利實施,聶斬等人要確保兩點。
其一,聶斬和秦酒酒順利進入前三甲,被邀請參加酒宴。
其二,前三甲中剩下的一人,不是陣師。
倘若來一個強勁的陣師,三下五除二破解幻陣,複仇計劃全成一場空。
廂房裡無人開口,窗外一隻麻雀飛過,翅膀飛騰的聲響撲撲簌簌。
百裡青枝低笑出聲:“為保證他們一路贏下來,我可是費了不少心思。”
這是直截了當承認的意思。
“其實不算太難。”
百裡青枝道:“就像劍客克製陣師、皮影匠人克製幻術師,隻要每次分組,都把不占優的對手分給他們,秦酒酒和聶斬就一定能贏。”
可惜出了點紕漏。
打進第二名的宋庭是幻術師,理應不懂陣法,沒想到他鑽研過陣術。
險而又險,差點被他破了陣眼。
百裡青枝沒藏,沈流霜便也坦白:“莫含青被選作葉晚行的貼身侍女,也有你推波助瀾。”
置身幻境中時,有人提起過這件事。
沈流霜問:“從那時起,你就知道他們的身份和計劃了?”
“……是。”
百裡青枝的表情無波無瀾:“我直覺新來的管家不對勁,跟蹤他半月,發現他去了崔大人的墓地。”
她笑笑:“我猜到他的身份,乾脆攤牌了。”
攤牌告訴謝允之,她願意合作,查出當年的全部真相。
也願意助他們複仇。
“所以,”朝沈流霜眨眨眼,百裡青枝勾起嘴角,“你要向鎮厄司告發我嗎?”
兩雙相似的鳳眼一瞬不瞬對視,黑沉目色裡,看不透情緒。
沈流霜搖頭:“不會。”
停頓一下,她也笑笑,用了百裡青枝的原話:“我並非拎不清。”
無需多言,話外之音彼此心知肚明。
“不過,有件事你說錯了。”
自椅上起身,百裡青枝展顏笑開:“我之所以幫他們——”
她道:“流霜,世上有個詞,叫‘能者居之’。”
沈流霜微怔。
施黛驀地抬
頭。
一霎間,遠山茫茫中?[]?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酉時的鐘聲響徹越州城。
百裡青枝頷首,順勢轉身。
廂房外,侍女為她拉開重疊的兩扇木門,筵席間,三百門客不約而同投來注視。
百裡青枝緩步往前。
因親人過世,她周身並無金銀首飾,不同於平素的疏懶散漫,今日發綰高髻,層疊裙衫綻於身後,一襲白衣似綺麗瓊花。
“今時災禍,乃百裡氏之過。”
百裡青枝道:“我向諸位賠不是。”
“青枝小姐。”
有好脾氣的問:“這事怎麼解決?你應當知道,越州城現在……”
“百裡家都快沒了。”
暴脾氣的中年人怒聲道:“今後怎麼辦?”
這麼個嬌滴滴的女人,如何撐起整個大族?
百裡青枝神情未變:“兄長過世,我當繼任家主之位。”
有人嘟囔一句:“你?”
百裡青枝笑笑。
侍女雙手捧來一把長刀,她隨手接過,拔刀出鞘。
是街邊常見的款式,由凡鐵打造,平平無奇。
隨她腕骨輕轉,磅礴靈氣如潮四湧,若山石壓頂,令席間再無聲息。
一人發出驚呼,竟是刀風倏過,斬落他一縷頰邊碎發,未真正傷及他分毫——
正是方才發出質疑的那人。
“有何不可?”
百裡青枝含笑道:“近十年來,百裡氏米行、緞莊、賭坊、鐵器玉石生意由我一手操持,至於刀……”
她鳳目微彎:“諸位不若前來切磋幾l番。”
說白了,門客全是由大族豢養的食客,隻要有俸祿拿,誰敢真和主人家叫板。
更何況,百裡青枝的刀意著實淩厲駭人。
紛亂的心緒聚攏又散,百裡青枝握緊手中直刀。
兄長的叮囑,嫂嫂的懷抱。
或許還有燈籠微光裡的一襲青衫,和牽住她的那隻手。
都是過去的事了。
古語有雲,能者居之。
越州豪族的話事人,她那不成器的二哥當得,她為何當不得。
答應助謝允之複仇的當日,百裡青枝曾清晰感知到,某種自胸腔蓬勃而生的情潮。
似烈火灼酒,又像春芽新發。
那一瞬間的悸動,名為野心。
凜然刀意間,不知是誰行禮高呼:“參見家主!”
百裡青枝心不在焉地想,今天是個黃道吉日。
濃雲晚照,落日熔金,霞火熊熊燃燒,於傾覆四野的夜幕下,為白裙鍍上血一般的瑰色。
在她身前,三百門客齊齊躬身,聲浪震天:“參見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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