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黛來時受了傷,襦裙雖被清洗乾淨,免不了留有數條劃痕。
江白硯不願讓她穿破損的舊衣裳,或是拿他不合身的衣袍將就。
他掀開食盒,裡麵被鼓鼓囊囊裝盛的,赫然是種類不一的新鮮蔬果。
施黛倏然笑開:“好多。”
江白硯如今是眾矢之的,不宜在外露麵,把外出購置的任務交給小妖,是最妥當的法子。
至於施黛,江白硯自不放心讓她獨自離開。
想起那一溜煙沒影的小妖怪,施黛半開玩笑:“你怎麼讓妖幫忙的?不會是拿劍說服吧?”
江白硯沒否認:“還給過些許銀錢。”
很符合這人的作風。
之前廚房裡隻有白麵,江白硯難為無米之炊,當下多出食盒裡的這些,施黛不必乾巴巴繼續吃桂花糕。
江白硯本不願讓她沾染油煙氣,耐不住施黛饒有興趣,把衣物放回臥房後,領她入了暗道旁的灶房。
施黛很少見人做飯。
孤兒院和學校有統一的食堂,她直接打飯就好。其實她很喜歡廚房裡的煙火氣,覺得有這一處地方,才更像家。
自己不擅長的事,看彆人做起來,總能生出稀奇古怪的崇拜感——
江白硯想不明白,施黛旁觀他做飯時,為何說得出那麼多天花亂墜的話。
一會兒是“心靈
手巧”,一會兒是“名廚水平”,當他把炒菜盛入瓷盤,施黛睜著烏溜溜的眼,稱其“珍饈美饌”。
江白硯聽得好笑,拈起一塊黃瓜塞進她嘴裡,施黛一口咽下,小嘴依舊叭叭:“好鮮好甜。”
她記掛著江白硯的傷,沒敢讓他忙裡忙外,強行包攬了洗菜和翻炒一類的體力活,更多的,江白硯沒讓她做。
飯菜在傍晚儘數上桌,一共六道菜式,濃香四溢,色味俱全——
好吧,也不是很全。
施黛心虛挪一挪眼珠,望向其中幾個瓷盤。
她擔心江白硯傷口撕裂,負責了這幾道菜的翻炒,由於不熟練,大多數菜品色澤不均,萬幸沒有焦黑發糊,算是可以下口。
“這是第一次。”
施黛摸摸鼻尖:“等我陪你多做幾回飯,慢慢就熟練了。”
賣相不怎麼好,味道應該不差吧?畢竟是江白硯調的。
施黛夾起一筷由他燉煮的茄子,沒做多想放進口中。
江白硯沒動筷子,抬目看她。
靜靜咀嚼片刻,施黛睜圓眼:“好吃!”
江白硯做菜時掐準了時間,茄子燉得軟爛入味、吸滿湯汁,又不至於過於粘稠,一口咬下微辣含甜,回味無窮。
興致肉眼可見變得更高,施黛毫不吝惜誇獎:“下飯神器。”
江白硯道:“今日菜色不多,若想吃彆的,我今後再為你做。”
施黛連忙擺手:“彆彆彆,兩個人六道菜,這還不多?”
對了,還得給小黑屋裡的二位同僚留些,把人關在這兒,不能餓著。
“至於以後的話。”
她笑逐顏開,嘴皮子利索得很:“我想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燒花鴨……”
聽施黛一股腦往外報菜名,江白硯很輕地笑:“好。”
被他哄得心裡熨帖,施黛拿起筷子夾一塊茄子,遞到他嘴邊:“你嘗嘗。”
一個親昵的、自然而然的舉動。
江白硯微微一怔,把茄子銜入口中,撩眼看向她。
他眼瞳漆黑,像深不見底的井。施黛被盯得茫然:“怎麼了?”
江白硯笑笑:“好吃。”
他這副樣子溫馴乖巧,很讓人心底發軟。
施黛愈發歡心,又夾起一塊豆腐,喂向他唇邊:“這個這個!我炒的。”
清甜軟嫩的豆腐入口即化,雖有一部分泛出焦黃,仍稱得上回味甘甜,口齒生香。
江白硯張口咬住,剛把它咽下,又見施黛投喂來另一道菜。
像發現了新大陸,她沒壓住嘴角上揚的弧,看他的眼神裡帶點兒好奇,更多是專注。
在這般全神貫注的凝視下,仿佛她眸中所有的華彩全落在他身上,像星光兜頭罩下。
江白硯輕聲問:“怎麼?”
“你吃東西像貓一樣。”
施黛忍俊不禁:“好可愛。”
江白硯吃東西習
慣小口小口,有幾分矜雅的溫靜?_[(,被她投喂,神態乖得不像話。
“而且——”
施黛湊近他一些,目光微轉,笑得嘚瑟又新奇:“你耳朵紅了。”
皮膚白皙的人,麵上藏不住丁點兒緋意。他耳尖原是玉白,此刻蒙上淡淡的粉,十足惹眼。
看來江白硯不太抵得住誇誇。
江白硯沉默一瞬,眼睫微顫,似有些不自在:“是麼?”
“是是是。”
施黛彎著眼,戳戳他耳朵尖:“這裡,摸起來是熱的。”
被她一碰,那處緋紅更深。
這樣的反應很有意思,施黛還想再摸,尚未探出手指,唇間一熱——
江白硯陡然靠近,輕咬在她下唇。
稍縱即逝,卻如電流相觸,把麻意揉進胸腔深處。
觸碰僅有刹那,江白硯適時退開,眼瞳黑沉,像能把她吞噬殆儘的淵。
施黛默默坐回原處。
她老實了。
江白硯反而笑了笑:“不看了?”
明知故問。
施黛飛快瞅他,夾菜堵他的嘴:“好吃愛吃多吃點。”
江白硯廚藝不錯,這頓飯吃得施黛心情舒暢。等用完晚膳,她記著小黑屋裡的二位同僚,給他們分好飯食。
“勞煩你,為他們送飯。”
江白硯溫聲道:“我來洗碗。”
“不用。”
施黛躊躇滿誌,信誓旦旦挺直身板:“你好好歇息,等我回來。”
洗碗比做飯簡單多了,她有能耐做好。
施黛提著食盒出門,江白硯一語未發,緘默看她走遠。
少女挺秀如竹,髻間由他綁上的鵝黃發帶飄悠飛蕩,像朵探出枝頭的迎春花。因為心情不錯,施黛步履輕快,衣袂生風。
直至那道雪白身影打開暗室房門,消失在幽暗長道,他方闔上眼。
識海湧出撕裂般的劇痛,似有刀鋒割開皮肉。竭力忍耐許久,江白硯右拳緊握,骨節泛白,指尖深陷掌中。
一縷黑氣自肩頭溢散,飄渺如煙,不等蕩出房門,被江白硯抬手掐滅。
隱隱約約,腦海深處,一道含混不清的嗓音沉緩低喃,繼而滋長萬千囈語,聲聲如刀。
疼痛漫延,江白硯眼底卻是冷峻到極致的清醒,在又一縷邪氣顯形之前,抽出袖中黑金短匕。
利刃刺破手臂,血珠滾落如線。他下意識的念頭,是今日不該穿白衣。
不可讓施黛察覺。
邪祟的侵蝕愈來愈深,於今日遽然加重,正如施敬承所言,他是人人得而誅之的禍患,留不得。
至少現在,不可讓她察覺。
臂上的刺痛喚來一絲清醒,江白硯目色沉冷,思忖般緊握刀柄,於心口逡巡。
似是自嘲,他無聲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