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將扶蘇帶回章台宮的時候,秦王想了很多。
譬如扶蘇是他的長子,如果扶蘇以後無法接任秦王之位,他自然不能拿大秦的未來開玩笑。但他也要保住這個兒子,不能叫扶蘇被其他兄弟欺負。
又譬如,扶蘇的病不能大肆宣揚。否則無論是否能治好,都會成為旁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尤其是一旦治不好,必然會有很多人用異樣的眼光去看他。
秦王派遣了信得過的侍從悄悄將楚姬的宮室看管起來,命人去試探裡麵那些宮人,是否曾經發現過長公子的異樣。
而後,他又以自己連日難以安枕的名義招來了所有太醫。
等待太醫抵達的間隙,秦王遣退了所有侍者。他看著安安靜靜坐在自己身邊的兒子,心想不能讓太醫看見長公子這個樣子。
於是秦王低聲問小扶蘇:
“你娘去世了,你為何不難過?”
扶蘇歪頭看父親:
“人都是會去世的。”
秦王見他思緒清晰,似乎並不像婢女所言那般傻了,鬆了口氣。如果隻是性格冷漠的話,相比之下倒不是什麼大事了。
楚姬不可能不清楚兒子的異常,隻是她好像沒有告訴任何人這件事。連心腹婢女都不清楚,隻希望侍從能在她的宮中搜出一些文字記錄來。
倘若楚姬因為沒料到自己會早逝,不曾留下隻言片語,那情況就有些糟糕了。
眼看太醫就快來了,秦王沒有時間細細探尋兒子的想法。
他隻能直接對小扶蘇說道:
“你必須要難過,否則旁人會指責你。如果你做不出難過的樣子,那你就哭,哭會嗎?”
說到這裡,秦王才恍然意識到,長子以前太乖了,自己竟然一次都沒見他哭過。
以往他隻覺得這樣很好,秦國公子當然不該愛哭。長子堅強冷靜,才更像他。
可是現在秦王不這麼想了,他寧願扶蘇是個喜怒哀樂正常的孩子。
小扶蘇聽罷皺眉想了想。
秦王見他這樣,以為他哭不出來。思索片刻,決定叫人去尋些辣人的茱萸來。又或者,等會兒他就將兒子攏在懷中,不叫旁人看見扶蘇的臉。
不等他開口吩咐侍者,扶蘇眼睛一眨,眼淚忽然就和斷了線一般掉落下來。
記憶裡的秦王愣住了。
圍觀的秦王政也愣住了。
秦王政:……原來你小子是說哭就能哭啊。
秦王政心情複雜。
但更讓他複雜的還是當初的自己不僅迅速反應了過來,沒有對兒子這個特異能力發表任何看法不說,還開始上手調整兒子的表情了。
小扶蘇不僅要哭,還要哭得傷心一些。麵無表情地掉眼淚是騙不過彆人的,所以秦王便為兒子摳起了細節,告訴他什麼樣的表情才叫難過。
秦王政麻了。
他一直以為太子擅長演戲是太子自己天賦異稟,天生是個小戲精。結果
並不是,居然是自己手把手教出來的。
所以說後來扶蘇總用這招對付他,全是他當初造的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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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終於抵達了,此時小扶蘇的表現已經和尋常痛失母親的幼童沒有了任何區彆。所有太醫都沒發現異常,扶蘇的學習能力實在是太強了。
秦王十分滿意。
他以前聽聞楚姬說過兒子識字很快,教一遍就能記住。他還擔心過這次之後扶蘇的聰穎天資會受到影響,如今看來情況比他預計的還要好上不少。
不懂感情不要緊,他可以一點點教。隻要腦子不笨,扶蘇裝也能裝成一個正常人。
秦王先吩咐太醫給他診脈,說自己最近因為前朝的事情睡不好。
而後又道楚姬夫人去得匆忙,他見愛子哭個不停,怕他哭壞了身子,讓太醫們也順道給他看看。
太醫果不其然把重點放在了王上身上,以為這次會診是以王上為主。這樣一來旁人就不會出去宣揚長公子染了病的事情,輿論隻會集中在秦王身上。
不過出乎秦王預料的是,太醫並沒有給扶蘇診出什麼問題來,隻說公子十分康健。倒是王上,確實需要好好調養身子了。
秦王幼時在邯鄲日子過得很不好,本就落下一些病根。這幾年在鹹陽好好調養倒是無礙了,可前段時間出了嫪毐和太後的事情後,秦王又有身體虧損的跡象。
太醫詢問過了侍者才得知王上這幾日飲食不太規律,因為心情不佳,日常用膳也吃得不多。短期內看不出什麼,長此以往隻怕不妥。
原是給兒子準備的太醫,到後來喝上藥的反而是當爹的。
唯一的好消息是扶蘇確實沒有問題,楚姬的離世沒有給他帶來任何負麵影響。秦王隻能安慰自己,至少這樣扶蘇不會傷心,能夠開心地長大。
雖然小扶蘇看起來好像也不懂什麼是開心。
留在楚姬宮中的侍從晚間回來了,帶回來兩個好消息。
一是除卻三個近身伺候公子的婢女誤以為公子是傷心過度之外,其他人並未發現異常。二則是他們找到了楚姬的手信,是她生前留下的記錄。
這記錄類似於日記,記載了她發現扶蘇異常的全過程。還有她後續是怎麼隱瞞和引導兒子的,可惜收效甚微。
楚姬留下這個原本是為了方便自己日後翻閱,查看是否有操作失誤的地方,好及時進行調整,如今倒是方便了秦王。
秦王仔細研究了一夜,最後心中有了大致的想法。
有些錯誤的方法楚姬已經試過了,可以直接摒棄。他隻要在剩下的方法裡繼續進行試驗,若是都不行,再尋找新的法子。
秦王的嘗試持續了半年。
他比楚姬更敏銳,有些法子不用試太久就會意識到是否有用。他還著手改進了一些計劃,最後終於嘗試出了一個效果最明顯的方式。
秦王直接問兒子:
“你想要阿父做什麼你才會開心?”
他發現扶蘇聰明得不像個正常小孩,他
有完整且獨立的思維邏輯。和他交流不能完全把他當個不懂事的孩子看待,最好尊重他的想法。
而冷漠的小孩,很多時候做事是沒什麼分寸的。他們會表現得極其利己,以自我為中心。
小扶蘇的回答是:
“我不知道,但是我不喜歡阿父去看彆的弟妹。”
秦王思忖片刻,告訴他:
“阿父隻能答應你,每個月隻去看他們一次,剩下的時間都陪你,可以嗎?”
他是秦王,也是所有孩子的父親。他不可能無條件答應扶蘇的所有要求,但他願意儘可能地做出讓步。
小扶蘇想了想,考慮到要求太多的話會被父親厭棄。被厭棄的公子以後日子會過得很苦,於是點頭同意了。
雖然他年紀小,但他已經學會了為自己謀利。這是生母唯一成功教給他的道理,因為這一點完美契合他這一半惡魂的本性。
楚姬試圖教他一些美好的品質,可惜效果幾乎等同於沒有。
沒辦法,她隻能另辟蹊徑。
為了兒子的將來,乾脆將他教成一個不會吃虧的人好了。
剛開始扶蘇在父親身邊時,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試探父親的底線。
知道了底線,他才能確保自己以後不會莫名其妙被厭棄。所以他在冷靜地觀察了幾個月,發現父親真的對他很縱容之後,就開始調皮搗蛋了。
他試過偷溜出宮,試過弄臟還未處理的奏折,試過假裝不小心地拽掉蒙毅的褲子,試過很多過分的事情。
每次父親隻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
溜出宮那次,父親親自把他捉了回來。
父親沒有生氣,而是耐心地教導他以後不要做這麼危險的事。想出宮玩可以告訴父親,父親一定會抽出時間陪他一起去。
扶蘇故意說:
“但是我現在就想出去玩,我不想等阿父抽出時間。”
秦王便道:
“那阿父讓其他人陪你去,外麵很危險,阿父擔心你。”
弄臟奏折那次,父親也沒有發怒。
他很冷靜地吩咐侍者去讓呈上奏疏的臣子再送一份來,然後告訴扶蘇,有些奏折裡麵寫的東西很重要,不能隨便弄壞。
如果扶蘇喜歡畫畫,父親可以給他彆的竹簡。隨意毀壞彆人的東西會得罪他們,對自己沒有好處。
秦王告誡他:
“阿父沒有辦法護著你一輩子,你要是得罪了太多人,阿父在的時候還能保護你。等阿父去世了,他們會聯合起來對付你的。阿父希望你能好好的,平平安安活到老。”
拽蒙毅褲子的那次,父親似乎被他驚到了。
父親頭疼地替他向蒙毅道了歉,還教他自己去向蒙毅賠罪。並且告訴他隨便拽彆人的衣服會被當成登徒子,然後被人寫成文章流傳到後世去。
秦王問兒子:
“你也不想被人記下這樣的事情吧?這一次蒙卿不同你計較,阿父也讓史官手下留
情,下一回史官就不一定給阿父麵子了。”
扶蘇振振有詞地反駁:
“史官才不敢和阿父對著乾呢。”
但後來確實沒有繼續做這樣會給人留下話柄的壞事了,而是換了其他的方式繼續試探。
秦王和兒子的相處總結下來就是三個原則。
一是扶蘇第一次犯某種錯,忍住不要同他生氣。他是個聰明的孩子,不會屢教不改的,好好和他講道理就行了。
二是針對扶蘇的利己本性,和他分析利弊時不斷往這一點上靠攏。既然扶蘇在乎自身的利益,那就告訴他做這些事會損害到他自己。
三是反複和扶蘇強調阿父擔心你,阿父教你道理是真的在為你好,世界上不會有人比阿父更愛你。
他相信扶蘇能夠聽進去的,扶蘇隻是天性冷漠,但他有自己的判斷能力,知道什麼是真話什麼是假話。
哪怕他現在還感受不到父親的疼愛,時間長了總會慢慢被撬開心防。沒有人會永遠像一顆石頭一樣,他認為扶蘇隻是比一般人更冷漠一些。
秦王不確定自己的教導方式是否完美無缺,可能這個方法是不對的,教不出一個正常的、積極向上的孩子。
但他能在處理政務的百忙中抽出時間親自教育兒子,已經十分難得了。無法苛求秦王做得圓滿,而且他也是第一次當父親。
一開始扶蘇確實不在乎父親說的愛他。
在他看來這一點隻是他能利用的優勢,既然父親疼愛他,那他的地位就穩固了。
可一次次地試探父親的底線,實際上不僅是在反複證明父親有多愛他,更是在讓他自己反複感受到父親的寬容。
扶蘇的心確實不是石頭做的,他隻是人性中的惡格外多一點而已。
當他隻把自己作為利益中心的時候,他自然隻在乎自己高不高興,不在乎彆的人。
然而當秦王用數年時間一點點將父親塑造成和扶蘇利益共同體一樣的存在之後,扶蘇的心門便被敲開了。他開始構建新的利益中心,把父親視為和自己一樣的存在。
秦王其實都沒有主動用這個手段。
是他長期的關愛讓扶蘇自己產生了這樣的想法,覺得父親受益他就會受益、父親受損他也會跟著受損。
所以他和父親的利益是一致的,他不該隻在乎自己如何,還要在意父親如何。
於是他會在夜裡鬨騰導致父親精神萎靡後,從此都乖乖睡覺,不再半夜擾人。也會在父親被趙姬氣到之後,偷偷跑去趙姬宮裡縱火嚇唬趙姬。
時間長了,年幼的扶蘇哪裡還能分得清楚他一開始維護父親的利益,實際上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呢?
他隻記住了父親對他的好,所以他也要對父親好。
秦王覺得這樣就夠了。
至少兒子不再做什麼事情的出發點都是細致地算計得失,而是憑心情來。因為心虛所以變得乖巧,因為生氣所以故意調皮。
他開始和正常的小孩
子一樣,他發現他不需要去算計父親也會一如既往地疼愛他。他想要的,沒必要通過算計獲得,隻要說一聲父親都會給他。
後來,扶蘇在宮裡闖禍就是純粹的為了玩。秦王失去了一個永遠乖巧的兒子,但是獲得了一個活蹦亂跳的兒子。
秦王:……感覺有點虧,但是算了,孩子健康就好。
小扶蘇從外麵跑進來,渾身臟兮兮的不知道去乾了什麼。直接撲進父親懷裡,把父親的衣服也弄臟了。
秦王熟練地拿過帕子給他擦臉:
“又做什麼去了?”
扶蘇無辜地說道:
“不小心踩滑摔進泥坑裡了。”
最近有個宮室在清理池塘淤泥,扶蘇聽說水放乾之後可以過去抓魚玩。但是剛到那裡就被岸邊的淤泥一腳踩滑栽了進去,索性已經臟了,那就玩個儘興好了。
所以扶蘇得意地說道:
“阿父,我給你抓了好多魚!今晚吃全魚宴吧!”
秦王可能是自我pua久了,兒子稍微做點什麼他都覺得驚喜感動。
畢竟以前的兒子一整天下來可能都沒什麼反應,你對他再好他也是冷冰冰的。
那時秦王隻能自我安慰,孩子還小。至少他今天對阿父露出了一個笑臉,他心裡是有阿父的。
時間長了,很難不受影響,覺得兒子為了爹做點什麼都很難得。他隻要心裡記掛著阿父,就比什麼都強。
秦王很高興地答應了吃全魚宴的事情。
雖然這頓全魚宴並不好吃,因為池塘裡養的觀賞魚被喂得太肥了,平時也不怎麼動彈,肉質十分糟糕。
可秦王還是給麵子地誇了愛子幾句。
圍觀的秦王政一邊覺得自己這個爹當的也太卑微了,一邊又欣慰於愛子漸漸變得開朗起來,心情十分矛盾。
當初身在局中的時候,他真的沒有感覺哪裡不對。當爹的在親兒子麵前何必那麼在乎麵子,麵子哪有孩子健康長大重要?
當然,這一桌全魚宴還是一如既往的引來了一點小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