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醫君,旁邊這位是你的朋友嗎?]
他驚悚地發覺自己已經被整個籠罩在一道密不透風的陰影裡,再明亮
的月光、再清澈的夜風都吹不去這抹囚籠般的暗影。
就連關押魔君燃犀的冰牢都在頂上開了個洞透光。
孟沉霜抬起頭,目光順著肅青衣裾一路往上,便是那張再熟悉不過的麵容。
可他從未被這雙漆黑如墨的眼睛這麼居高臨下、疏離漠然地看著。
好似七十二載光陰的確足夠消磨掉一段情意,孟沉霜一旦錯過,便再無法挽回隨流水而去的落花。
他在剛剛謝邙與孟朝萊談話的間隙迅速開啟易容變聲技能,給自己換了副容貌,可不知怎麼的,一對上謝邙這樣的眼,他便喉嚨一緊,低眸避開了那仿佛要將他的血肉骨骼全部看穿的目光。
[是,仙尊,這位是我母親的故友,李渡前輩。]莫驚春答道。
[哦?我倒從未聽過李道友的名號。]
在神識中交談,不必動用口舌,謝邙就這麼垂首將目光落在孟沉霜身上,薄唇合攏,唇角顯出些許鋒利。
原本低頭采藥的莫驚春也停下了手中的事,他麵對著謝邙和孟沉霜之間的空氣,神色怡然,完全沒感覺到兩人間隱約湧動的暗流。
謝邙還在看他。
孟沉霜低著頭,在神識中回答:[李某一介散修,資質低微,自然不入無涯仙尊之耳。]
謝邙注視著花叢中麵容平平無奇、聲音也平平無奇的散修,沉默許久,久到一滴冷汗沿著孟沉霜的額頭流下,一路滑落隱沒入花叢中。
[李道友不必妄自菲薄。]
他再開口時,孟沉霜提著的心總算能鬆弛幾分。
謝邙似乎停止了對這個陌生散修的審視和猜疑,竟還在下一句淡薄而禮貌地問:[李道友受傷了?]
剛才的一通打鬥又撕裂了孟沉霜身上的傷口,還有幾隻起屍抓爛了他後背的衣服,鮮血安靜地浸出,轉眼之間,孟沉霜又被謝邙拉入心驚膽戰的問答裡。
[我……]
還不等他思考出滴水不漏的答案,謝邙就仿佛好心一般,幫這位陌生的李道友開啟話頭:[剛剛路過山下歸柳鎮,見鎮外有與怨魂煞起屍搏鬥的痕跡,不知可是李道友所為?]
莫驚春說:[朝萊剛才也正要下去查看,但李前輩中了毒,經脈滯澀,一切可還平安?]
被兩人一有意一天真地一起追問,孟沉霜不得不硬著頭皮順勢回答道:[是我……李某不才,靠著微薄符籙之術勉強逃命。]
對著這張臉,謝邙沒有認出他的身份,卻又還在問山下怨魂煞之事,看來謝邙可能真的隻是在追查屍骨過程中偶然路過歸柳鎮,浮萍劍氣吸引了他的注意,但劍氣消散地太快,謝邙無法具體定位。
[這就好,]莫驚春說,[李前輩中了毒,若是強行運轉靈力,恐怕毒入經脈更快。]
[我下次一定注意。]孟沉霜在現實世界活了二十多年,最擅長的就是聽醫生的話。
謝邙又看了孟沉霜幾眼,似在打量這個形容狼狽的散修,他因傷低垂著眉眼,麵色蒼白,一副
不願與人交流的樣子。
謝邙不再多問,
轉而對莫驚春說:[劍閣有要務,
請孟閣主回去主持大局,這幾日,由我看顧你的安全。]
莫驚春頓了一下,隨後向謝邙行禮:[多謝仙尊。]
莫驚春還要接著采藥,孟沉霜不想再待在這令他毛骨悚然、仿佛時時可能被扒去一層皮的氛圍裡,便和莫驚春約定早上見麵時間後,暫時拜彆。
謝邙沉默不語,未曾阻攔。
孟沉霜下了山,他一抱臂,感覺懷裡空蕩蕩的,想起浮萍劍被他埋進地裡,不在手中。
但至少這樣,不會輕易被謝邙發現。
他一路走一路回想剛才的情景,謝邙和孟朝萊的關係看上去似好非好,偶爾有些劍拔弩張的火星子氣,但孟朝萊敢放心謝邙照顧莫驚春,想必雙方還沒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甚至連相敬如賓都不足以形容,似乎是還抱有幾分信任在。
嘖。
孟沉霜有些想不通。
他覺得謝邙和孟朝萊現在看上去像是孤寡單親老爹,和因為另一位父親去世而叛逆的兒子,一個沉默寡言,一個冷言冷語,都說服不了彼此,卻偏又脫不開關係。
他努力為現在的狀況尋找解釋,比如說雖有先師身死隔閡於謝邙與孟朝萊之間,但誅仙台上那一劍,畢竟是孟沉霜自己捅自己。
這一整出荒謬的死亡戲碼,最終隻像是一場鬨劇,於謝邙和孟朝萊而言,實在算不上什麼要叫人死去活來的血海深仇。
隻是……謝邙知道了孟沉霜是真的想殺死他。
不過就像他的好徒兒所說,死了就是死了,隻要孟沉霜保持“死亡狀態”,謝邙除了有事沒事拿他鞭屍,也不能再做出什麼彆的來。
他模模糊糊地想著,忽然覺得眼前發黑,抬眼一看,他竟然又不知不覺走回義莊附近,怨魂煞還未散去,但這回他可沒浮萍劍在手了……
不等他細想,黑暗湧上意識,他兩眼一翻,又昏死過去。
在完全失去意識前,他在心中暗罵:該死的謝南澶,竟然毒我……
就在孟沉霜將要摔進血泊泥坑裡的前一刻,深沉夜色中,一隻修長有力的手忽然出現,攬住了孟沉霜搖搖欲墜的後腰。
來人看著他嘟囔低喃的雙唇,斂下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