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沉霜又聽到什麼東西折斷的脆響和淒厲慘叫,渾身一顫,想要回望。
可謝邙另一隻手掐住他的腰,低聲道:“彆動。”
低沉的嗬氣撫過耳畔,壓抑掌控的意味讓孟沉霜的後背瞬間繃緊,不知是因為再次浮泛起來的危機感,還是彆的什麼……
魔兵們將滿頭是血的說書人和不著寸縷的麵具演員全部拖了出去,卻沒有半分要管酒樓中混亂看客的意思。
看客們似乎也見怪不怪,還有心情繼續怒吼著運動。
魔兵們來的快也去得快,等慘叫聲消逝在街尾時,謝邙終於放過了孟沉霜。
孟沉霜雙唇通紅,手指不自然地緊繃著扣在謝邙肩上,身上的發顫怎麼也消解不掉。
謝邙的喉結動了動,解釋道:“是四處巡查的魔兵,現在最好彆讓他們發現。”
孟沉霜試圖平緩呼吸,卻屢屢失敗,他身上熱氣一浪接著一浪,完全壓抑不住,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濃重的墮念積累到某個臨界點,他滿臉紅暈,甚至連牙關都顫抖作響,卻一把推開謝邙,整個人瞬間衝了出去。
灼熱酒樓之外,是北方魔域漫天風雪,孟沉霜的身影幾乎在瞬間消失於天地一白。
謝邙心一沉,緊跟著飛奔出去。
頃刻之間,孟沉霜就不見了蹤影,謝邙順著氣息一路撞開魔族尋找,終於在一片人跡罕至的空地上找到一個堆起比膝蓋還高的長條雪堆。
他幾步快行過去,徒手挖掘雪堆,沒一會兒,孟沉霜的臉從雪堆下露了出來。
隻見孟沉霜滿臉紅痕,卻不是凍的,而是因為內裡滾燙發熱,貼在他臉頰邊的雪正因此不斷融化,滲進他的衣領發絲間。
天空灰
暗,
淺淡的光從雲層薄處泄露下來,
映亮滿空飄落的雪花。
雪花一落到孟沉霜臉上,便化做水痕流下。
謝邙屈膝半跪在雪堆旁,影子安靜地映入雪中青瞳,城中墮魔的嘈雜喧鬨從他背後很遠的地方傳來,模糊不清。
他伸手用指腹擦掉孟沉霜臉頰上亂流的雪水,卻感覺像是被火炭燙了一下。
“真的很熱?”謝邙問。
孟沉霜轉動眼珠,望著灰天與謝邙逆光的身影,不知在想什麼。
過了一會兒,才緩緩有了表情,十分幽怨地瞥了罪魁禍首一眼:“欲丨火焚身。”
他開口時,呼吸彙聚成雪白的氣團飄開。
謝邙沒想到孟沉霜會說得這麼直白,左眉峰抬了抬,他盯著孟沉霜這幅燥熱又委屈的樣子看了一會兒,忽然唇角勾出一個弧度,輕笑一聲。
孟沉霜微微睜大雙眼,對謝邙的行為難以置信。
謝邙臉上笑意加深,然而就在下一刻,一大團白雪狠砸上他的臉,又砰得散成一片雪霧。
他一時不備,直接被這偷襲砸得向後坐倒在地。
謝邙控製不住咳嗽幾聲,拍開臉上雪花後,見孟沉霜還躺在雪坑裡,隻是兩隻手已經拿了出來,偏過頭,盯著謝邙看。
熱氣把他燒得肌膚白裡透紅,仿佛吹彈可破,又輕輕淺淺地笑著,恰似天光破層雲。
明明是一張易了容的普通麵貌,卻仍然讓謝邙坐在雪地裡,兩手搭在膝上,不願起來了。
孟沉霜往謝邙臉上砸完雪球,卻發現謝邙仍笑著,盤腿坐在雪地裡,看上去沒有把他怎麼樣的打算。
那些戲台上的淩丨辱橋段似乎沒有在謝邙心中留下半點痕跡。
可即便沒什麼邪魔外道與除魔衛士的勢不兩立,謝邙也已經知道眼前此人當年在誅仙台上,意圖殺死他。
如今這般,又算什麼?
一層影影憧憧的迷霧蒙在孟沉霜眼前,透骨發寒,看不真切,隻能一步步摸索著往前走。
他沉默了一會兒,見謝邙露在外麵的手被凍得發紅,便朝謝邙伸出手,把對方的雙手抓進掌心,拉到胸前。
魔域隆冬大雪裡,他隻穿了一件白色裡衣,一件深色外衫,領口鬆鬆垮垮隨意敞開,謝邙冰涼的手指貼上肌膚時,寒意一下子竄進孟沉霜的喉嚨,他低頭吹上幾口氣,把謝邙的手捂熱。
孟沉霜眨眨眼睛看他:“要不要給你找件皮毛夾襖?”
謝邙攤開手掌,掌心貼上孟沉霜的鎖骨,呼吸起伏間,光滑皮膚滲出騰騰熱氣,他答道:“不用。”
謝邙隻比孟沉霜多穿兩三件,不過修仙之人,倒也不會真怕冷。
墮魔怕熱卻是真的。
八百裡寒山已是萬裡霜天,極北魔域更在苦寒凍原之中,終年不散的大雪與寒風穿越魔城街道,狼嚎般呼嘯著卷上天際。
但居住於此的墮魔卻因常年欲丨火燥熱,衣裳單薄,甚至是不著寸縷地在大街上放肆行走,仿佛
過著三伏夏日。
誰要在這樣的地方裹上厚厚一層皮毛夾襖,一看便知不是魔族。
謝邙隨孟沉霜潛入孤鶩城時,也做了墮魔易容偽裝,要是因為一件衣服被發覺,實在得不償失。
孟沉霜沒有強求,隻是捏了捏謝邙的手掌,與他貼得更緊,好讓熱量傳遞得再快些。
他平躺在地上,仰頭看著謝邙棱角分明的下頜,思索了一會兒,問:“我化名李渡,你用什麼名字呢?”
“你想怎麼叫?”
謝邙……孟沉霜就著這名字沉吟片刻,決定道:“就叫小山吧。”
“蕭山?好。”謝邙點頭。
孟沉霜聽他聲調,意識到謝邙可能聽差了,不過蕭山這名字也算不錯。
“蕭山,蕭郎君……”雪風還在嘩然奔湧,孟沉霜卻還在默默念叨著,隨雪而化的時間顯得無足掛齒了,“蕭郎乘鶴入我夢,知我相思複相憶……”
謝邙的眼皮抖動幾下,慢慢抬起,看向孟沉霜,可孟沉霜卻在望著昏沉沉的天,嘴邊絮絮低語著散亂的曲調。
句中充滿情之一味,卻無半分曖昧、半分纏綿,隨口哼唱的相思把寒意綿綿密密地紮進人心裡,像是魔域終年不消的苦寒冰霜、無涯蘭山七十二年不歇的稠稠夜雨。
謝邙隻是沒想到,無情道頂浮萍劍主,原來也是會傷心的麼?
不傷心與因他傷心,謝邙哪個都舍不下,又哪個都不想要。
就像乙珩三十三年誅仙台上,謝邙既盼孟沉霜速速殺了他,又盼孟沉霜拋下劍。
可惜世上難有事如願,眼下歡愉,有一刻,便算一刻。
謝邙讓孟沉霜握住他的手,直到發燙也沒鬆開。
皚皚冰雪中,兩人一坐一躺,相對無言。
至鬥轉星移,孤鶩城夜幕落下,火光將天照得紫火飛煙。
孟沉霜閉著眼傾聽風中送來的街上喧鬨,道:“蕭郎君,時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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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尊大人,今日孤鶩城中抓了五個說書的,二十幾個演戲的,都是在講燃犀。”銀渙殿外,魔衛俯首彙報,“都拔了舌頭、劃了臉送去做苦力了。”
“嗯。”一道漫不經心的聲音從殿中傳出,“他的蹤跡呢?這麼多日,也該到了。”
暗朱色殿門大敞,重幃深掩,雪風回旋蕩開帷幕,高堂主座上卻不見人影。
殿中東側立著一麵一人高的雙麵銀鏡,魔尊跪坐鏡前,目光凝聚鏡上,一動不動。
“我們抓了幾個形跡可疑的人,拷打一番,覺得不是。”魔衛回答。
畢竟真正的魔君哪能容他們抓進牢裡打一通。
“嗯。”
魔衛聽他應的這般隨意,欲言又止好幾次,最後戰戰兢兢問:“魔尊大人,如果燃犀真的回來了,我們要不要……您要不要添點防衛人手。”
“嗬——”殿中一聲意味不明的冷笑,“你也覺得,我與他之間,必有一場奪位惡戰?”
魔衛立刻恭敬回答:“屬下不敢,大人英明神武,魔尊當之無愧,隻是這燃犀……不得不防。”
“行了,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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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掩人,宜翻人牆頭。
極北魔域又夜夜狂風咆哮,孟沉霜與謝邙兩人,便是連掩飾聲音也不必了。
孟沉霜說了要讓謝邙當妖妃,便不會對他信口雌黃。
在魔域裡,環繞著能為燃犀血脈驅使的墮魔,無論孟沉霜之後要與誰一戰,都能多幾重勝算。
他被謝邙硬喂了幾天絕頂靈丹妙藥,身上的傷恢複得差不多了,便提著浮萍劍北上墮魔主城孤鶩。
極北魔域原本沒什麼主城之說,東邊近花不注澤的地界是天魔族世代居處,西方地界則多有修士墮魔者,零星也住著些天魔。
墮魔為墮落欲念所掌控,任性妄為,強者為尊,彙聚起的百餘座城池雖有城主,但各自為戰,彼此殺伐不斷。
說來讓人發笑,千年前修真界世家、門派爭鬥也是如此,隻是大家各自打著正義名頭,多幾分道貌岸然。
直到裴家先祖裴桓飛升,以通天神力建起天上都,從此得以定法度、平爭亂。
墮魔城池中一直缺這麼個能讓所有人信服的魔頭,直至不久前魔君燃犀出世,以一己之力蕩平七十二大魔,令天下魔族俯首稱臣。
他居於孤鶩城點墨山上凝夜紫宮,便以此城為主城,風雲揮袖間號令群魔萬千。
一月前,魔君燃犀為天上都無涯仙尊所擒獲,魔域再次恢複群龍無首的狀態。
但此前魔君燃犀殺滅了一批法力高深的大魔,諸多高位空懸,群魔間好一番垂涎爭鬥後,竟讓緇衣城的少城主落罔漁翁得利搶占先機。
落罔奪下孤鶩城,占據凝夜紫宮,從此自稱為魔尊。
不服挑戰者亦多,但都被他或打或殺,全部誅滅了。
魔域裡早時被魔君燃犀清洗過一遍後,沒剩下幾個法力高深的大魔,眾魔對這位魔尊一邊罵一邊羨豔他運氣好。
但現在,魔君燃犀搶了謝邙逃回魔域,恐怕是要奪回魔域君王之位,落罔這魔尊的名頭岌岌可危。
謝邙與孟沉霜兩人一路上遇上不少魔衛排查搜尋,看來魔尊落罔眼下大概是孤枕難眠得很。
孟沉霜自覺心地善良,想幫落罔早早放下心裡這塊惶惶欲墜的巨石。
他一到孤鶩城,沒耽擱幾刻,便兔起鶻落,上了點墨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