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頓隻是一瞬,下一刻,孟沉霜坐到床沿邊,把燕蘆荻扶起來。
應商不得不搭過手讓燕蘆荻靠在自己肩頭,看著孟沉霜把藥吹涼,用勺子喂進燕蘆荻嘴裡。
“孟閣主不在。”孟沉霜平靜道,“但這裡是燕蘆荻的家,他可以回來住下。應道友,你說你和蘆荻認識了七十年?”
“是。”應商注視著孟沉霜的表情,但話語間順著對方把剛才的試探輕輕揭過。
“我聽說太茫山萬兵客從不出山,他同你一起住在太茫山?”
“算是。”
孟沉霜皺著眉喂乾淨最後一口藥,給燕蘆荻擦了擦嘴:“既然如此,煩請應道友暫時繼續照看著他,我與謝仙尊就在近旁的伏雪廬,有事來尋我。”
應商答了一聲,隨後便看孟沉霜扶著謝邙離開了燕返居。
燕蘆荻發出幾聲難受的夢囈,應商把他抱在懷裡,輕輕拍撫他的後背,緩和燕蘆荻混亂的夢境。
門外兩人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如紫瀑般的藤蘿花影之中。
這名作李渡的魔修要往伏雪廬去……
他記得燕蘆荻說過,那是浮萍劍主與謝邙曾經居住的地方。
但李渡又否認了應商方才對他身份的試探。
一個能夠和訊獄督領謝邙交往甚密、對浮萍劍主故居熟悉異常的墮魔,到底會是什麼人?
-
伏雪廬半架湖上,紫藤蘿花爬滿靠岸的半邊屋舍。
幾十年沒做過修剪,一串串葡萄似的香花綴成長簾。
孟沉霜不得不伸手撩開花藤,才能推開伏雪廬的大門。
木門砰一聲反手合上,所有可能的窺探被隔絕在外,謝邙幾乎是瞬間扶著柱子滑倒在地,再也難以靠這副重傷的軀體支撐起動作。
孟沉霜被一把帶倒在地,耳畔就是謝邙壓抑著疼痛的沉重呼吸聲。
他把人拉起來,拖到床榻上。
伏雪廬裡的布置一點沒變,隻有過於茂盛的藤蘿花枝,把日光擋得隻餘下星星點點。
孟沉霜抓起床上好幾個按照現代枕頭樣式製作的鶴毛軟枕,給謝邙墊在身後。
謝邙緊閉著眼,眉間擰成山川,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額邊滑下,喉中的痛哼終於壓抑不住,在孟沉霜耳畔泄露出來。
淡紅的血水很快浸上了雪白軟枕。
孟沉霜半跪半坐在床邊,看著謝邙這副樣子,臉色也不輕鬆:“南澶,我得看看你的傷。”
“嗯。”謝邙極輕地應了一聲。
孟沉霜不多猶豫,直接上手解開係帶脫了謝邙的上衣,血把裡衣和傷口粘連在一起,孟沉霜小心分開時,謝邙顫抖地倒吸了口涼氣。
腹上的傷口袒露在孟沉霜眼前,血肉敞開,隨謝邙的呼吸翕動著。
像是一隻流出血淚的眼睛。
不知道幸與不幸,燕蘆荻的玉猩刀極鋒利、極快,又清潤乾淨。
留下的一
刀豎切口從後腰貫穿直前腹,
整齊又利落,
沒帶出半點碎肉血末。
如果沒有這一路上長昆山的險途跋涉,按謝邙的體質,或許能愈合許多。
而且這一刀下得偏,刺穿丹田,卻沒真碰上金丹,最多是刀氣震了震,添上幾道細小裂痕。
遠比旁側那位置正中,卻長得曲曲折折的疤痕好太多。
那道舊疤橫著長,約有一指長,顏色較周圍皮膚來得淺,細長的表麵褶皺斑駁。
下手之人的手一定在顫抖,但卻仍捅進謝邙丹田,在他的金丹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裂痕。
等孟沉霜反應過來時,他的手指已經觸上了這道古老而冰涼的傷痕。
疤痕微微凸起,啄著孟沉霜的指腹,仿佛無形的尖刺。
謝邙的身體抖了一下。
孟沉霜斂目收手,取了乾淨的水和布,先給謝邙清理傷口和止血。
腦海裡不斷重複的疑問卻始終無法揮去。
孟沉霜之前便見過謝邙的這道舊疤,當時還在思考,到底是誰能近身謝邙傷他,又是誰這麼狠的心,直接搗進修士重中之重的丹田裡,隻要偏離半分,謝邙這幾百年的修行就會毀於一旦。
而且當年這一刀,恐怕當真使謝邙境界由渡劫跌落至大乘。
這都是多少年的冥行苦修才換得的……
直到在燕氏大陵下,看見謝邙執起鹿鳴劍,毫不猶豫且熟練非常地就要往丹田裡捅,借此停住修為進階。
孟沉霜忽然意識到,除了謝邙自己,沒有誰能做到這件事。
不隻是這樣。
孟沉霜略微抬起眼,就能看見這副肌理分明的精壯胸膛上,縱橫錯落著更多的新舊傷疤。
有些是早年留下的,孟沉霜曾經一一問過,一一記得,隨著時間的流逝,痕跡都變得極淡。
陳跡之上,添了許多新傷。
修仙者體質特殊,又多壽數,大部分外傷舊疤都會在歲月流逝中減淡消隱,但有些傷,卻將永遠難以徹底抹去。
比方說,謝邙心口豎著的長疤,這是在無涯蘭山秋雨中,玉猩刀在謝邙身上留下的第一道傷。
還有他胸膛上的好幾道劍傷,是在玉台仙都時受下的,雖然傷口已經愈合,但疤痕仍然清晰可見。
像玉猩刀這般的神兵,留下的傷疤恐怕要上千載歲月來修複,還有那……
孟沉霜緩緩皺起了眉,越來越深,像是從本就起伏不定的山河間猛然砸出一道深溝。
不知不覺間,處理傷口的動作也停了。
謝邙剛半睜開眼查看情況,便對上孟沉霜幾近冷峻的審視目光。
可這種冷峻裡又帶上了太多複雜的情緒,謝邙分辨不清,下意識去抓孟沉霜的手。
然而卻被後者避開。
滾燙的手指落在他胸口的傷疤上,輕輕質問:“謝邙,你如實告訴我,你在玉台仙都時受的這些傷,是你自己用鹿鳴劍捅的嗎?”
謝邙的手頓在了原
地,沒有回答。
明明是他垂首自上而下地俯視,所有麵容輪廓都隱沒在陰影中,給人以山嶽般的壓迫感。
然而孟沉霜仰頭靠近,卻像是凶險的捕食者猝然闖入黑暗,盯緊了謝邙每一分每一毫的動作,隨時準備發起襲擊。
山林與黑暗,是他最熟悉的所在,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
謝邙壓抑著唇角眉峰,孟沉霜的眼珠便隨著他臉上最微不可查的表情轉動,少頃,他確認了自己的猜測。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孟沉霜問,“為了在我麵前演一場戲?”
謝邙看著他,沉默不語。
然而孟沉霜不是什麼會被冷臉和沉默嚇退的人,他毫無躲避地回望,手指一路向下,掠過骨骼肌肉,按上丹田舊疤。
謝邙的呼吸在他手底下一下子混亂了。
“這又是為了什麼?怕被飛升天劫劈成灰,所以自傷丹田跌落境界來逃避嗎?”孟沉霜說完,反察覺出些許不對,“那為何要跑去幽冥九泉中這種危險的地方渡天雷劫?”
“嗯……”一聲痛哼從謝邙喉嚨裡泄露,呼吸之間,腹上刀傷呼啦啦地又開始往外流血,張開的傷口幾乎透出臟腑的形狀。
孟沉霜緊盯著謝邙的臉,懷疑這不過是謝邙為了逃避問題,演給他看的又一出戲碼。
然而鮮血汩汩流下,攤了滿腹,又落到床榻上,滲開一朵豔麗的血花。
謝邙不動,也不說話,隻有粗重的呼吸,血腥氣愈發濃烈,侵入孟沉霜的鼻腔。
孟沉霜的大腦被兩股力量拉扯僵持著,一抽一抽地疼,血味像刀子似的被吸進肺裡,憋悶得快要炸開。
他現在倒寧可謝邙叫幾聲痛,或者再更多地騙他幾句,說不定,他就受不了,就信了呢?
他真想把這個閒的沒事到處找死的無涯仙尊扔在這兒,管他是死是活,反正除了自己,再沒有彆人關心謝邙的死活。
說不定魔族們還要彈冠相慶魔君威武,一舉乾掉魔域多年宿敵。
可他怎麼能夠?
酸澀堵脹著鼻腔和太陽穴,孟沉霜麵中發麻,好像有什麼液體在鼻梁下凝聚,然而當他眨一眨眼,仍隻有一片乾澀。
沒有心的人不會有眼淚,更何況他還修無情道。
但這又如何,孟沉霜沒覺得自己的情感和正常人有什麼不同。
他不是一座冰峰。
他一直心悅謝邙。
謝邙清楚這一點。
孟沉霜閉了閉眼,隨後起身。
謝邙伸手想捉住他的衣袂,卻被孟沉霜扯走,隻能渾身緊繃地看著孟沉霜繞到梨花木漆金櫃邊上,取出了一盒……
針線?
一個謝邙當年隻完成了一半的香囊靜靜躺在盒中,缺少抽繩,無法使用。
取了白鮫絲和細銀針清洗乾淨,孟沉霜跪坐在床沿邊,目光隻落在謝邙的傷口上:“我給你處理縫合。”
“……好。”
孟沉霜清理好傷口,試探著落針,他沒做過這樣的事,手又抖,尤其是在把線從皮□□裡拉過去時,翻起來的血肉映入眼簾,讓他咬緊了下唇,後背很快被汗水浸濕。
謝邙的身體緊緊繃起,孟沉霜沒去看他表情,可對方屏住的呼吸與抓緊床單的五指足以讓他雙手僵硬,不知道該怎麼把一切進行下去。
光是腹前傷口的縫合就差點讓孟沉霜手臂抽搐,而玉猩刀貫穿腰腹,孟沉霜不得不讓謝邙轉過去,繼續縫合他背後的傷口。
謝邙後背的汗珠滑落下來,混進了血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