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雪山深隘中天色灰暗,晨日虛弱無力,讓裴桓肩頭浸出的血跡看上去像一團深紫色的墨。
夜裡莫驚春就發現裴桓左手的動作有些僵硬古怪,似乎是受了傷,現在大概是傷口崩裂,又開始出血了。
裴桓沒有回頭,右手握住左手腕,往下一拽,隻聽得一聲詭異響聲,一條長條形物體被從袖中扯出來,隨手扔在雪地裡。
莫驚春望過去,瞬間臉色蒼白。
這是一條手臂,一條早就被凍僵發硬,顏色青紫的手臂。
手臂上端的正麵傷口很整齊,似乎是有銳器劃破皮膚血肉,精準插入了肩胛骨關節盂和肱骨頭之間,切斷了兩節骨頭的連接。
受傷後,隻剩下背麵一小節皮膚把左臂和後背勉強連在一起,手臂血液無法和身體血液循環,早就涼透,在極北雪原的寒風中凍成了冰棒。
現在被裴桓一扯,整隻左臂都被從人身上撕了下來。
什麼樣的敵人會把他傷成這樣……
“風大雪密,跟緊我。”裴桓在前麵說,聽上去沒有叫痛,隻是泄出幾分急切。
兩人很快走到了一處高聳的山壁前,裴桓抬起右手,點點金光灑落,山壁上的一方巨型冰塊被驟然移動開,露出一處幽深的洞穴。
裴桓帶著他走進去,莫驚春看著腳底下無數反複陣法痕跡,忍不住走得小心翼翼,生怕破壞了什麼。
洞中是一方石台,石台上長著一朵白色的蓮花,正散出盈盈輝光。
莫驚春訝然:“冰魄雪蓮花?”
“對。”裴桓回頭看向他。
“我記得醫書上說這花可以承載和修複魂魄,花心裡的……是魂魄嗎?”
裴桓直言:“是我道侶的殘魂,我想把這縷殘魂複原,轉春流心就是給這朵花用的,現在轉春流心還差最後幾步完成,你就在此處煉藥。”
“大人是想複活鳳尊嗎?”莫驚春問,“一朵花、一道藥可能不足以做到這件事……”
“我還準備了很多東西,我會在此處
一同做事,”裴桓右手中出現了一顆淡金色的小圓球,“這是‘魂元’,它可以把神魂凝聚在周身,讓殘魂有一個‘核’,圍繞著核繼續生長複原,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它。
“現在我們需要把這個魂元與轉春流心、殘魂結合到一起,灌注力量推動其成長,冰魄雪蓮花會承載著它們,直到殘魂複原後,再借此花重塑肉身。莫聖手,這對你的醫術是個挑戰,但也是真正的起死回生、妙手仁心之術,你明白了嗎?”
裴桓說得情真意切、大義凜然,但莫驚春不由得生出幾分遲疑,不是為了彆的,隻是說……
生白骨、長血肉是醫術可為,但魂魄真的能重新“生長”嗎?
“七十二火道壞了,轉春流心還沒有煉成,我得把它煉成後來做計議。”莫驚春答道。
“就在這裡煉,我會備好所需的一切,包括之後需要用到的所有力量。”
“我一直待著這裡?”
裴桓笑了笑:“對,但不會太久,這已經是最後幾步了,很快就能完成,而且必須儘快完成,我們要沒有時間了。”
莫驚春張著眼睛,點了點頭。
他重獲光明不久,眼中神情始終有異於常人,叫人難以借此分辨他心中所思。
裴桓讓他在洞內收拾各種材料,自己轉身走出洞外,孑然一身站在風雪之中。
莫驚春望出去,忽見到天空烏雲漫卷,轉瞬變作黑紫色,無數亮光自大地四麵八方用來,最後彙聚著一齊湧入山洞中,點亮層層繁複陣法。
濃鬱的靈氣和彆的氣息瞬間浸滿整個洞穴,向著石台上的冰魄雪蓮花送去。
囊括了整座山峰的巨型彙菁陣在這一刻再次緩緩重啟,天地間風雲變色,鳥獸遁逃。
莫驚春不認得這陣法,可他感覺得到,這靈氣數量之巨,恐怕能夠將天上都的靈泉儘數抽乾。
生長魂魄、逆天而行,絕非沒有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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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濃墨似的卷雲壓上長昆百裡山脈,狂風大作,卷得風雪嚎啕、山崩不斷時,被籠罩在輪轉天地大陣中澹水九章仍是一片水澈風清。
此地同山下一般是夏日時節,霧泊中菡萏綻放,或粉或白,花間荷上掛著清冷的露水,好不可愛。
伏雪廬外的藤蘿花終年不敗,另一邊的薔薇也開成了花牆,芬芳如酒,伴著溫風四散飄蕩。
廬中卻傳出濃烈不散的血腥氣。
“讓一讓,讓一讓。”癆死生端著添了藥湯的水盆和帕子,穿過立在門口的裴汶、仇山英和問冤,快步走進屋裡,落罔低眉順眼地跟在他身後,幫忙端藥。
問冤垂著眼,右手一顆一顆數過佛珠,仇山英倚在門邊觀望,裴汶在他身邊,聞著血腥味,臉色蒼白,搖搖欲墜。
伏雪廬的錦床上,孟沉霜靜靜平躺著,謝邙正給他擦去臉上的血跡。
他雙目輕合,左眼眼皮紫紅發腫,倒一時看不出眼皮下的血肉已經被挖了出來。
謝邙手邊的銅盆水完全被染紅
,癆死生端著新的藥水來到床邊,繼續處理孟沉霜心口處的傷痕。
如果不是因為孟沉霜的體溫仍舊滾熱,血液還在汩汩流動,呼吸雖淺卻沒有停止,癆死生一定不敢相信一個受了穿心一劍的人竟還能活著。
癆死生隻能猜測是魔君燃犀根本沒有一顆心,再怎麼往他心口刺上幾劍,也什麼都沒刺中,殺不死他。
可若是這樣,他又要……如何醫治呢?
“仙尊,我給陛下止了血,然後就縫合上藥,他沒有心臟,這傷隻能當做尋常貫穿傷來治。”癆死生道。
“縫吧。”
癆死生:“至於左眼,肯定是無法複原了,腦子裡的傷更棘手,可能導致了陛下的昏迷,我不確定裡麵的傷口愈合後,陛下能不能醒來,神誌又會不會失常……人腦太複雜了……”
“你先治。”
“是、是、這當然……仙尊,我在這裡就行,您也去換身衣服、喝碗藥吧,我都熬好了,在後麵剛搭沒多久的藥棚裡。”
謝邙麵色沉鬱,坐在孟沉霜枕邊,沒有答話。
癆死生:“仙尊……”
謝邙看了他一眼,目中寒光叫癆死生忍不住一哆嗦,不過很快,謝邙便起身離開了。
癆死生看著謝邙在錦床上留下的一片血跡,歎口氣,
落罔在旁邊啪嗒啪嗒掉眼淚。
無涯仙尊那滿身傷痕倒不至於危及生命,可如果一直讓這位病人家屬待在這裡看,癆死生真怕他心絞神昏,吐血也暈過去,還是把人勸走,讓他自己靜一靜的好。
癆死生取了針線和藥給孟沉霜處理傷口。
他莫名能感覺到床上人的生機正在流逝,不由得加快了速度,可是縫合傷口似乎不能阻止這一進程。
癆死生的牙齒越咬越緊,手上止不住地抖。
這時候,仇山英忽然跨過門檻,快步走到床邊。
癆死生第一回見他,不過光看仇山英這一頭古怪的白發和頭頂的龍角,便知此子絕非人類。
他此刻的神情也與常人不同,既不焦急,也不憐惜,隻是沉靜如玉,讓癆死生一時不知他要做什麼。
然而下一刻,癆死生忽然震驚地看見仇山英半跪下來,徒手抓起了放在床邊的那篇浮萍殘片。
神兵雖斷,卻鋒利如舊,瞬間刺破了仇山英的手掌。
“你要乾什麼?!”癆死生驚恐地撲過去奪劍。
仇山英微微側身,癆死生瞬間撲了個空,摔到他身後。
再一回頭時,就見仇山英將那殘劍碎片揮向了自己的龍角!
“山英!”裴汶大喊,卻也沒來得及攔住仇山英。
隻見他手起刀落,一劍斬下了頭上的半邊龍角,緊跟著又貼著頭皮,把剩下半邊一起切了。
癆死生直接懵了。
仇山英臉上血色儘褪,疼痛與脫力使他呼吸顫抖。
他捧著兩隻半臂長的潔白龍角,用手指將它們一段段捏碎,化作兩團柔和
的亮光分彆送入孟沉霜心口和左眼的傷口中。
胸前血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生長愈合,眼皮的腫脹開始褪去,仇山英緊盯著兩處傷口,目光如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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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兩處傷口愈合到一半時,血肉生長的速度又放慢了下來,仇山英眼睫顫抖,直到愈合完全停止,兩處傷口仍然翕張著。
他無力地坐到了地上,摸了摸頭頂的斷角,又努力挖了一小片出來,劍鋒觸及角下的血肉,帶出血絲。
仇山英把最後的一小片放在孟沉霜胸前的傷口上,傷口又長了一小點,隨後徹底停止不動了。
“你是、你是什麼……”癆死生怔怔地問。
仇山英回頭看他一眼,沒有說話。
“狻猊。”裴汶跪下去拉起仇山英的手,把浮萍殘劍取出來放在一旁,檢查他手上的傷痕。
癆死生:“狻猊……狻猊角……你的角長了多少年?”
仇山英低聲答:“九百年。”
“九百年的狻猊龍角……骨頭架子都該救活了,陛下的傷怎麼還是……唉。”
“他的傷怎麼了?”謝邙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他換了身乾淨衣裳,跨過門檻,一步一步走近。
癆死生琢磨著說:“應該是能治好醒來,看這樣子,多找些什麼千年人參、萬年龍膽來,好得快些。”
才能趕在孟沉霜身上生機全部消散前讓他的傷口愈合。
謝邙:“還有什麼藥能用,煩請說得具體些,我一並尋來。”
“不必了。”
一道沙啞虛緩的嗓音從帷簾中傳出來。
謝邙目光一定,幾步上前撥開裴汶。
孟沉霜睜開了雙眼,他望見床邊謝邙的身影,朝他伸出手,五指一握,卻抓了個空。
他隻有右眼可以視物,判斷不準距離。
謝邙半跪在床邊,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孟沉霜看著床邊一群人,眼珠茫然地轉了轉,直到望見瓊巧紗裁出的曼麗床幃,才定住了目光。
“啊……你帶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