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將煙灰色的眼瞳,照得愈發冷。
他笑著垂眸,看向那個瘦骨嶙峋的男人。
明明隻是漫不經心的一瞥,卻令人不寒而栗。
小院內外,眾人瞬間噤聲。
負責押送的士兵,從來沒有親眼見過皇帝,並不知曉眼前人的身份。
但應長川身上那種久處上位的壓迫感,還是在頃刻間襲來,令他們下意識停在原地,猶豫著行了個禮。
正打算離開的江玉珣:!!!
臥槽,他怎麼會在這裡?
江玉珣的目光,穿過半座小院與應長川相對。
而對方則向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幾秒鐘後,江玉珣突然反應過來——應長川□□專斷到了極點,不僅打仗禦駕親征,河務也必須親自把關才能放心。
天子微服出宮,顯然不想讓人認出身份。
就在江玉珣猶豫著要如何打招呼的時候,隨應長川一道而來的內侍突然開口:“我家大人巡查河道暫歇此地,還請侍中大人安排休息之處。”
少年立刻轉身帶路:“自然,大人這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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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玉珣把天子帶到了田莊內建成不久的空房中,裡麵的東西都是嶄新的。
但是進屋以後,應長川還是忍不住微微蹙眉。如此簡單的陳設,的確有些難入他的眼。
“江大人請留步。”
江玉珣剛出門,就被與應長川一道來的內侍叫住。
“怎麼了,桑公公?”
“今日陛下鞍馬勞頓,還沒有好好用過膳,勞煩江大人準備些夜宵過來,”桑公公笑眯眯地說完這番話,而後又補充道,“哦,對了。千萬不要興師動眾,隨便找些就好。”
隨便?這是可以隨便的嗎!
應長川日常吃穿用度極其挑剔。
味道重的不吃、油膩的不吃,不符合天子身份的粗茶淡飯也不吃……最重要的是現在深更半夜,自己上哪“隨便”找夜宵?
這老太監可真會想。
“快去吧江大人,”見他站著不動,桑公公輕輕拍了拍江玉珣的肩,小聲催促道,“不要耽擱太久。”
“……好吧。”
江玉珣在心底裡暗罵一句,不情不願地提著燈籠,走出了小院。
明月照亮了田莊,四下一片寂靜。
就在江玉珣冥思苦想,哪裡能找到夜宵的時候。
遠處隱約傳來的一點水聲,忽然令他想起了被自己沉在水井裡冰鎮的香瓜。
要不然,就它了?
……
一盞茶的工夫過後。
江玉珣忍痛將切好的香瓜端至屋內。
不過這一次桑公公沒有接香瓜,反倒替他將門打了開來:“江大人來得真巧,陛下方才正好找你,似乎是有事要問。”
說著,便讓他自己將東西送了進去。
銅燈明明滅滅,照亮半間屋室。
應長川坐在燈下,仔細查閱怡河兩岸的地圖。
聽見腳步聲後,方才抬起眼眸。
“坐。”
“是,陛下。”
江玉珣輕輕把香瓜放到一旁,坐在了書案的側邊。
“愛卿以為,河堤情況如何?”
“回稟陛下,”江玉珣想了想回答道,“怡河河堤附近土壤鬆脆,並且有多處遭到了白蟻、蛇、鼠破壞。”
應長川緩緩點頭。
一時間,房間裡靜得隻剩下燈火燃燒時的劈啪聲。
少年也不由放緩了聲音:“不下雨的時候,興許看不出什麼問題。可一旦暴雨,就會集中滲漏、形成潰口,繼而大麵積決堤。”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在河堤上走過一趟後,江玉珣確信——這段堤可不是“有潰堤的風險”,而是一定會潰!隻不過是時間早晚問題而已。
天子緩緩點頭。
他說的這些,與應長川巡查河道時發現的問題完全一致。
相比起隻看到怡河水位暴漲,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的朝臣,江玉珣的觀察顯然要更加仔細。
少年話音落下後,應長川又問了他幾個不痛不癢的問題。
江玉珣一邊回答,一邊忍不住偷瞄起了案上的香瓜。
……再不吃,香瓜就要放壞了。
這間小屋比不了流雲殿。
此刻江玉珣與應長川之間,隻隔了一米不到。
因此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小動作,通通落入了天子眼中……
聊完河事後,應長川忽然無比“貼心”地問:
“愛卿可是有話要對朕說?”
啊?
應長川的提問,來得猝不及防。
江玉珣毫無防備,直接開口:“……若陛下不喜歡香瓜,不如將它給臣?此瓜是臣花了整整一兩碎銀買來的,放壞實在有些可惜。”
啊啊啊?!
我怎麼真將這麼丟臉的話說出來了。
和皇帝搶夜宵,我可真能行啊!
從出生到現在,江玉珣從沒有像這一刻般,覺得自己丟臉過。
話音落下,屋內隻剩下沉默。
江玉珣小心翼翼抬眸,想要觀察一下小心眼的應長川,有沒有因為這句話生氣。
但卻不巧直接撞入了對方那滿是笑意的眸中。
“是朕疏忽了,”應長川非但沒有生氣,反倒點頭對他說,“愛卿直接用便是。”
聖心難測。
江玉珣一時間有些摸不準,應長川究竟是真的好心讓自己吃瓜。
……或者隻是隨口客氣客氣?
他原本想拒絕,可是……話說已經說到這裡。
不吃的話會不會顯得剛才自己像是在故意找茬,向應長川挑釁?
一時間江玉珣竟騎虎難下。
算了,吃吧。
沉默幾秒,少年終於艱難地抬起手,在應長川的注視下端起了一牙香瓜。
末了,無比僵硬地把它放到嘴邊……如開了慢動作般咬了一口。
天子則再次垂眸,看起了地圖。
江玉珣的心臟隨之一沉,絕望的情緒在刹那間湧了上來。
皇帝辦公我吃瓜……
古今中外還有誰,比我更沒眼力見?
瓜果的甜香,將少年包裹。
可這頓夜宵,江玉珣卻吃得格外艱難。
隻顧著自己尷尬的他沒有注意到,查閱地圖的應長川,竟也走了一瞬的神。
——罰俸三年,對江玉珣而言,或許有些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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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豔陽高照,怡河依舊水平如鏡。
江玉珣是被一陣爭鬨聲,與刺耳的重響吵醒的。
“外麵怎麼了?”
江玉珣昨晚與應長川聊至半夜,回到住處倒頭就睡,直到現在還迷迷糊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