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珣正在門口向內看去。
眼前的酒坊雖不大。
但是爐灶、晾堂甚至水溝一應俱全。
一旁的角落裡,還堆著幾壇
勾兌好正在盛釀的新酒。
而另一頭的倉儲區域除了糧食外,甚至還有不少的李、棗與桃仁存放。
莊有梨不由驚歎一聲。
“一樣,”江玉珣的眼睛極亮,“比我原本想象的還要好。”
酒窖內的傭客全都湊了上來,七嘴八舌地朝他說:“您當時說可以多加些東西試試,於是我們就將田莊裡能找到的東西都加進去試著釀了一下。”
石巧平想到什麼似地拍了一下手說:“哦……昨天宮裡的太醫也來了!”
江玉珣愣了一下,忍不住朝石巧平看去:“太醫?”
正在深埋於地下的陶罐邊做工的傭客也抬頭說:“說是陛下派來,幫您一道做‘藥酒’的!”
南巡回程路上,江玉珣曾把自己對酒坊的規劃說給應長川聽,其中便提到了“藥酒”這一項。
江玉珣沒有想到,過去這麼久公事繁忙的應長川竟然還記得這個。
聽得雲裡霧裡的莊有梨,終於忍不住問:“阿珣,‘藥酒’又是什麼意思?”
說著,幾人已走到了勾兌好的酒壇前。
江玉珣一邊輕嗅這裡的酒香,一邊轉過身回答道:“今年單單昭都附近就開墾了無數荒地,若無意外的話,明年糧食定當豐收,到時候就可以多製一些酒了。”
莊有梨隨之點頭。
“屆時不但能夠根據口味為酒分門彆類,定不同的價格,擴大賣酒的範圍。”
江玉珣默默在心中補充了一句:甚至嘗試著將它賣到折柔去。
“更可以製些外用的藥酒——”
“我懂了,”江玉珣的話還沒有說完,莊有梨便恍然大悟道,“若是隻能當做藥用,那像我這樣不喝酒的人也會來買了。”
江玉珣點頭道:“對!差不多是這個道理。”
他記得外用藥酒還有活血化瘀、行血止痛的功效。
假如能夠量產,甚至還可以將它用於軍中。
“周、柔”之戰是曆史的必然。
既然無可避免,那便要提前做好一切能做的準備。
想到這裡,江玉珣不由緩緩攥緊了手心。
-
與此同時,仙遊宮。
雪又下了起來,窗外隻剩白茫茫一片。
但是流雲殿內卻無半絲寒意。
前朝皇室窮奢極侈,哪怕是原本避暑用的仙遊宮裡,都花大價錢修了火牆。
此時正有內侍官在流雲殿的外廊下生火。
熱氣順著牆下提前挖好的火道傳了上來,將整座宮室烘得暖乎乎。
甚至於令跪在地上的宗正額頭掛滿汗珠。
應長川放下手中奏報。
見狀,守在一旁的內侍官連忙彎腰上前,雙手捧起將它交回宗正手中。
“陛下,皇宮內的積水早已退下,雨季也已過去。臣以為可以趁這個時候翻整宮室,以保證來年順利使用。”
說著說著,身為宗正的邢
曆帆不由小心抬眸看了皇帝一眼。
——他雖然出身於世家大族,也是前朝舊臣。
但是做事向來謹小慎微,唯恐不小心觸犯龍顏。
不料千算萬算,竟然被自己的親兒子坑了!
直到現在,他那倒賣烈酒、販售假酒的兒子,還在玄印監駐地關著呢。
想到這裡,邢曆帆變得愈發心虛。
但身為朝臣該說的話還是要說:“如今我大周四境安泰,臣以為正是整修皇宮的好時機。”
應長川不由輕旋了一下指尖的玄玉戒,並下意識將目光朝書案旁空掉的位置看去。
下一刻,竟不由輕輕笑了起來。
若江玉珣今日在,定會第一時間出聲勸阻此事。
或許還會引經據典警告一番。
“……陛下?”
見應長川半點不說話,背後濕透的邢曆帆終於忍不住出聲提醒。
應長川緩緩停下手上動作,將目光落向另一封奏報,末了用漫不經心的語氣道:“此事暫且不議,愛卿退下吧。”
“是,陛下。”邢曆帆不由長舒了一口氣。
他立刻攥著奏報,倒退著離開流雲殿。
如今大周百廢俱興,且北方還有折柔虎視眈眈,絕非修整宮闕的好時間。
但是身為宗正,他若提都不提此事一聲,那又難免有失職之嫌。
今日奏報被應長川直接回絕,倒是最為省心。
……
邢曆帆走後,流雲殿又空了下來。
窗外的瑩白將殿內映得愈發明亮,甚至連燈都不必再點。
一時間,應長川耳邊隻剩下簌簌落雪聲,與雪花壓仔細竹的脆響。
江玉珣不在,流雲殿內似乎有些太靜了。
停頓幾息,應長川終於將目光收了回來,斂神繼續翻閱奏報。
-
“……好了,你們就在田莊內休息吧,”江玉珣一邊說話一邊翻身上馬,他回身對跟著自己的玄印監右部眾人說,“放心吧,總共也沒幾步路,我和有梨帶幾名家吏一道去就可以。”
末了再將視線落向顧野九:“你在這裡陪陪父母也好。”
“可是——”
同樣不喜歡被玄印監“監視”的莊有梨也跟著點起了頭:“你們好久沒有休息,今日不必跟來了。”
年長些的玄印監不由擔憂:“如果這路上出了意外,我們無法和陛下交代……”
“放心吧,”說話的同時,江玉珣已經帶著幾名家吏騎馬轉身,他隨口道,“不過是去有梨家吃一頓飯而已,沒什麼的。”
話音落下,便已帶著家吏催馬向田莊外而去。
他揮了揮手,很快就沒了蹤影。
……
十餘匹快馬行過官道,留下一串腳印不過片刻就被白雪輕輕覆蓋。
今日有雪,路上的人也比平常少了很多。
擔心官道濕滑,出門後江玉珣放
緩了速度。
同時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莊有梨聊了起來。
稍矮些的馬匹上,莊有梨頗為興奮地介紹著他娘親的拿手好菜。
說著說著,不知怎麼扯到了自己的名字上:“對了,我的名字也是娘親取的,她當年懷我的時候整日都想吃梨,於是我一出生便有了這樣一個名。”
莊有梨忍不住輕歎了一口氣,略為豔羨地說:“不過比起來我還是更喜歡阿珣的名字,聽上去不那麼像小孩。”
聽到這裡,跟他們一起來的家吏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和常駐於蘭澤郡,因此在昭都沒有府邸的征南大將軍不同。
莊有梨家就住在昭都最繁華的大街上。
從江家田莊過去,騎馬大概需要半個時辰。
此時眾人已到昭都附近,但是百姓都在貓冬,官道內仍沒多少人。
冬天張嘴便便會有冷風灌入腹內。
聊了一會,眾人便安靜了下來。
一時間官道上隻剩下馬蹄的輕響。
或許是太過寂靜,江玉珣的心中竟然生出幾分不安來。
他不由握緊了韁繩,一邊走一邊向兩邊看去。
官道兩旁均是田地,一眼望去極為空曠。
因此江玉珣一眼便看到——官道另一頭有幾粒黑點正飛速向他們所在的位置移動。
“等等,”他不由蹙眉,壓低了聲音對周圍人說,“那邊有人衝著我們過來了!”
他下意識拽了拽韁繩,把手按在了腰間的輕劍上。
-
“……江玉珣來了!他身邊果然沒有帶玄印監。”
“快!全部隨我上前去——”
“此地空曠沒有什麼藏身之處,就算有玄印監在背後跟著他,距離定也不近。”
“衝!”
說著,幾名褐衣、蒙麵的男子,便已騎馬向著官道另一頭襲去。
劍上的寒光刺向眾人眼底。
官道那頭,上一秒還在懷疑江玉珣是不是想多了的家吏,立刻繃緊神經。
“走!快點往回撤。”
幾人迅速轉身,朝著來路而去。
然而還沒走多遠,便有箭矢從背後射來,驚得馬匹在原地嘶鳴不敢動彈。
“殺——”
“生擒江玉珣!”
來的時候,巫覡已經向他們交代過,一定要把江玉珣活著帶回去。
他並不是畏懼江玉珣或者朝廷。
而是早打定主意,要在聆天台用江玉珣的血祭祀大司卜!
“是!”
說話間,那二十幾個亡命之徒已經從背後襲了上來。
他們的眼中滿是殺意,顯然已把江玉珣恨入骨髓。
江玉珣不由咬牙。
敢在昭都附近官道劫人,眼前這幾人一定與聆天台有關。
他立刻轉身對莊有梨還有家吏們說:“他們是衝我來的,一會千萬不要跟他們硬
碰硬。找準機會先逃走便是!”
家吏搖頭,握緊了手中的長刀:“我們都是江家人,就算死在這裡也不會離您而去!”
而莊有梨則已經嚇呆在了馬背上,半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不等江玉珣多言,聆天台的人已經衝過來。
除了個彆幾個對付家吏外,剩下的人全都圍在他的身邊。
長刀重重地砍向輕劍。
江玉珣的手臂忽然一痛,下一刻那把劍便“砰”一聲砸在了雪地之中。
“跑——”他回頭大聲朝家吏喊道。
話音還未落,江玉珣的腹部便是一痛。
“咳咳咳……”江玉珣立刻失去了力氣,俯在了馬背上。
不等他反應,忽有一人抬手將他拽倒了另一匹馬上。
末了轉身向著不遠處的森林中跑去。
見狀,其餘人也不再戀戰,迅速跟上前來。
“咳咳……”顧不得那麼多,江玉珣用儘全部力氣朝那邊還在向前追趕的家吏喊道,“去搬救兵啊!!!”
救命,再不去搬救兵我們就要一起死了!
聞言,家吏們愣了一下終於轉身向著官道另一邊而去。
顛簸間腹部的痛意愈發明顯。
江玉珣一邊咳一邊無力地趴在了馬身之上,眼前一陣陣發黑。
若還有下次,絕對不能再這麼冒失了,定要把玄印監帶在身邊……
恍惚間,他還聽到終於緩過神來的莊有梨正在官道另一頭大喊著:“娘親——”
娘親?!
此刻來時還在嘴硬的江玉珣,心中終於生出了幾分絕望與後悔。
這個時候喊你娘有什麼用啊!她會來這裡救我們嗎?
密林之中,回望著逐漸變遠的官道。
意識消失前一瞬,江玉珣終於忍不住用細若蚊蠅的聲音道:“咳咳咳……應長川,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