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風還帶著些許寒涼。
吹動碎發撩過額頭,生出一點點癢意。
江玉珣正抬眸看向應長川,兩人的呼吸忽在這一瞬交錯。
他在那雙煙灰色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應長川的目光似乎與平日有些不同。
江玉珣不由恍了恍神。
不等他反應過來,應長川忽在這一刻鬆開了手。
江玉珣下意識將本冊攥在掌心,猛地向後退了兩大步。
風在這一刻停了下來,他忍不住朝著應長川背後的水窪看去。
並不由自主地用腳尖碾了碾水邊的青草。
營區安靜的有些過分。
正當江玉珣糾結要不要說些什麼的時候,應長川的聲音忽然從他耳邊傳了過來:“愛卿不檢查一下可有缺漏嗎?”
江玉珣下意識想要翻閱本冊,手剛觸到封麵忽然一頓。
缺不缺漏倒是不重要……
重要的是本冊上的內容是不是已經被應長川看完了!
他咬了咬唇,忍不住問道:“陛下看完了嗎?”
應長川輕輕挑眉:“並未。”
到底是沒有看,還是沒有看完?
江玉珣忍不住想問,但終究是把自己勸了下來。
——還嫌不夠社死嗎!
秉承著不問就是沒有發生的原則,江玉珣終於管住了自己這張嘴。
營區又一次安靜了下來,江玉珣的耳邊隻剩下一點風聲。
他忍不住把冊子緊緊抱在懷中,深吸一口氣強裝鎮定道:“那,那臣就先走了?”
“好。”應長川輕輕向他點頭。
江玉珣長舒一口氣,立刻轉身向營區外走去。
正努力回憶本冊內容的他,完全沒有看腳下的路,直直地便往不遠處另一片水窪內衝。
“當心腳下。”
應長川忽然伸手扶在了江玉珣的肩上,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被對方從輕輕地推到了水窪的另一邊。
觸碰轉瞬即逝。
江玉珣的手指攥緊了本冊:“謝陛下——”
“愛卿不必與孤客氣。”
應長川的聲音伴隨著一陣若有若無的輕笑傳到了江玉珣耳邊。
他頓了一下,末了突然加快腳步,逃出了這片營區。
-
江玉珣一行人終於趕在清明節前回到了昭都。
幾場春雨過後,怡河平原已滿是碧意。
去北地折騰一番,眾人皆無比困倦。
但江玉珣並沒有選擇在這個時候休息,而是與玄印監一道,將好不容易得來的麥種帶到了服麟軍的軍營內之中,交由他們進行春播育種。
正午時分,江玉珣帶人與統管屯田一事的薛可進一道騎馬向田間看去。
這片田緊鄰著服麟軍駐地,土地平坦、肥沃。
在江玉珣來之前,
士兵們已經用最快速度在此地播種開來。
——小麥病蟲害常常發生在較為陰濕的半山腰。
眼前這片土地是考慮了各方麵利弊之後,選中的最合適的一塊耕地。
薛可進一邊騎馬向前一邊對江玉珣說道:“今年冬天的雪比往年大將近一倍,土壤的墒情也比往年能更好一些。”
江玉珣一邊聽一邊跟著輕輕點頭。
他在鎮北軍中跟著種了多年小麥的役卒好好學習了一番。
——薛可進口中的“墒情”,指的就是土壤的含水量。
若是“墒情不足”,土壤太過乾旱就會耽誤小麥出苗,繼而影響其生長發育。
聽到這裡與江玉珣同來的少府下屬官.員忍不住好奇:“所謂‘墒情’應當如何判斷?”
薛可進猶豫了一下,正想著該如何解釋,江玉珣便直接從馬背上跳了下來。
他快步向田地間走去,直接蹲下摸了摸被翻起的耕土。
江玉珣的動作把背後的人嚇了一跳:“江大人怎麼直接用手去碰?”
“不打緊,”江玉珣笑了一下,隨即轉身向背後的人展示道:“這土的顏色偏向於褐,正是適合播種的時候。若是發白、發灰,則需要儘早澆水。”
“對對!”薛可進當即點起了頭,他忍不住看著江玉珣欣慰道,“江大人自小在南地生活,自幼讀聖賢書而不曾事農桑。我記得大人幾個月前還不懂得耕種,沒想到現在竟知道得這麼多了!”
他說著說著,忽然忍不住感慨道:“果真是後生可畏啊。”
“薛將軍實在是過譽了,”被誇得不好意思的江玉珣趕忙搖頭說,“這些本就是我應當了解的事情。”
這片地還有一半未種,但是士兵已經田平了土碎,並將土地整得鬆軟細綿、上虛下實。
確定這些種子能被按時種下後,江玉珣就用絲帕擦乾淨手,自田間站了起來。
眼見著正事已經忙完,江玉珣大概朝遠處看了幾眼,便隨著薛可進一道去往軍中用飯了。
去往服麟軍營地的路上栽了幾棵柳樹。
此時柳枝已生出了細嫩的綠芽,並隨著風輕輕地擺動。
將要走到軍營中時,薛可進突然說道:“再過幾日便是賢侄生辰,近來雖然朝事忙碌,但也千萬彆將這日子忘到腦後。”
他的語氣忽然間和緩了下來,與五大三粗的外表格外不符。
“……生辰?”
江玉珣頓了一下方才想起來,原主與自己的農曆生日同是三月十二。
這一次薛可進並沒有叫自己“江大人”而是改用“賢侄”這個稱呼,顯然是在以長輩的身份關心這個他從小看到大的晚輩……
“是。”
原主父母家人皆已辭世,大部分熟人遠在蘭澤。
要不是薛可進提,江玉珣的確要忘記此事了。
他笑了一下,不由輕輕點頭道:“謝薛大人提醒。”
-
春耕的事情告一段落,江玉珣離開服麟軍營後在田莊休息了幾天,終於再次回到仙遊宮內工作。
好巧不巧的是,他剛回宮便在仙遊宮門口撞見了負責售酒的邢治。
釀酒的工作雖已從玄印監手中轉至江家田莊。
但是售酒一事仍需要與玄印監定期溝通。
——自從接下這件事後,邢治也成了仙遊宮的常客。
誰知剛一站定,江玉珣便被邢治的模樣給嚇了一跳。
他不由大吃一驚,並下意識問道:“邢公子……您臉上這是?”
對麵的人穿著一件碧色錦衣,看上去華麗非凡。
然而臉上卻沾滿了灰塵,眼角與唇邊還有一大片青烏,看上去格外的狼狽。
邢治下意識摸了摸眼角:“嘶……”
他趕忙將手放下來,向江玉珣行了一個大禮,並咬牙說:“實不相瞞,這些傷……都是讓人打的。哎……實在是讓江大人見笑了。”
“讓人打的?”江玉珣瞬間緊張了起來,“這又是為何?”
邢治一邊與江玉珣一道向玄印監駐地走去,一邊無比憤恨的說:“現在昭都人都知道我靠倒賣烈酒賺了一筆,哎……再加上我平素不怎麼低調,便被一群潑皮無賴給盯上了。”
說到這裡,邢治又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看樣子是疼得不得了:“哎,古人雲‘財不外露’果然沒錯。”
前段時間,邢治打著他爹的名號將一壇新釀成的稻酒倒賣出了天價。
不但再一次打響了烈酒的名聲,自己也跟著狠狠地賺了一筆。
誰知接著他便因此成為了某些人的目標。
江玉珣輕輕點頭,耐心聽邢治繼續往後說。
“那日深夜,我正從酒樓回家,走在半途竟被人拖進樹林裡打了一頓!”邢治咬牙切齒道,“那群人不但搶走了我身上的銀錢,連發簪、玉佩等物也被他們奪走了。”
他表情太大不小心牽動了臉上的傷口,又忍不住齜牙咧嘴了起來。
邢治口中的“家”並非宗□□邸,而是位於昭都郊區的邢家田莊。
江玉珣被邢治的話嚇了一跳:“後來怎麼樣了?”
“哼,還好有崗哨,”說到這裡,邢治終於笑了起來,“我叫喊的聲音太大,把崗哨裡的士兵引了過來,當場便將他們按在了地上。”
江玉珣跟著輕輕點了點頭。
邢治心有餘悸道:“還好崗哨裡的士兵出現得及時,不然我怕不止受這一點的傷。”
那群市井無賴隻將邢治當作普通的紈絝子弟。
因此不但搶奪他錢財,甚至還無所顧忌地下了狠手。
聽到這裡,江玉珣終於與他一道鬆了一口氣:“真是萬幸。”
“崗哨”本是南巡途中為防匪徒提出並修建的設施。
自江玉珣在昭都附近遇襲後,怡河兩岸也加緊設立了數百座崗哨。
江玉珣沒有想到,昭都附近的崗哨竟然這麼
快便起了作用。
“邢公子方才說的那幾名潑皮無賴現在在何處?”他向邢治問。
大仇得報的邢治笑了一下,向江玉珣行禮道:“已經被押到玄印監駐地了。”
末了,又忍不住呲牙咧嘴起來。
《周律》極其嚴明,就算不交給玄印監處理,那幾名潑皮無賴也少不了苦役、戍邊之罰。
“除了臉上的傷以外,其餘地方受傷可還嚴重?”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了玄印監駐地的門口,江玉珣一邊向內走一邊朝邢治問。
“多謝江大人關心,”邢治隨即誠惶誠恐道,“我被他們打的在地上滾了幾圈,期間左手手臂也受了一些傷,不過已恢複得差不多了。”
“那便好,”江玉珣忍不住同他分享經驗道,“下回出門身邊還是多帶幾個人為好。”
“江大人說得是!”
邢治的話音剛落,兩人便走進了玄印監駐地之中。
令江玉珣略感意外的是,莊有梨竟然也在這裡。
見江玉珣來,坐在樹下的莊有梨瞬間站了起來:“阿珣!你終於回來了。”
“怎麼了,”見莊有梨如此激動,江玉珣有些疑惑地問,“可是找我有事?”
不等莊有梨開口,同樣聚集在樹下的幾名玄印監立刻道:“莊公子想聽大人在折柔時經曆的事。”
“對對!”莊有梨的眼睛極亮,“阿珣當時是如何拆穿折柔王詭計的?”
莊有梨雖然沒有跟江玉珣等人一道前往折柔,但這幾日卻沒少聽人講那段時間裡發生的故事。
——他聽的版本已經傳了幾手,細節上變得非常模糊。
故而莊有梨便趁著閒暇時間來到玄印監駐地,想要在這裡仔仔細細打聽一番。
誰知剛到此處,便遇到了從服麟軍營回來的江玉珣本人。
江玉珣跟著莊有梨坐到了樹下。
下一刻,眾人便齊刷刷地將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