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還未清理出來,溪口城內的百姓都在家中避寒,四下隻剩簌簌地落雪聲。
側殿內僅有一張桌案。
江玉珣隻得帶天子繞開灑了水的地方,分坐於它的兩側。
窗外的雪似乎又變大了些許,炭盆裡的火光明明滅滅,照亮了江玉珣的麵頰。
他一邊繼續擦水,一邊將剛剛的事仔細講了一遍。
江玉珣的聲音悶悶的,難得有些許喪氣:“……俗話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有私心沒有任何錯,但臣以為人之所以為人,便是因為能在某些時候打敗本能與私欲。像韋書喜這樣的人,與禽.獸又有何區彆?”
他顯然氣得不輕,直到這個時候還不忘暗戳戳地罵上韋書喜一句。
誰知與應長川說完這番話後,心中的鬱氣竟神奇地一點點散去。
……看來人真的不能一直憋著。
聽完此事,應長川放下了手中早已涼透的杯盞,並將視線落在了對麵人身上。
江玉珣則忍不住在這個時候於皇帝的麵前小聲反思了一句:“臣身為尚書令,不應該如此意氣用事,在這麼多人麵前發火。往後行為做事還是應該更加成熟一點……”
天子輕輕地笑了一下,他未置可否,而是反問江玉珣:“愛卿後續打算如何處理此事?”
江玉珣的表情立刻嚴肅了起來:“臣以為,特殊時期應當按照軍法處置。”
在他看來大災與戰事沒有任何區彆,在這兩個時候“謀財”都等於“害命”。
應長川緩緩點頭:“照愛卿所說的辦便好。”
他的神情無比平靜,似乎並沒有被韋書喜的所作所為氣到。
見狀,江玉珣不由好奇道:“陛下不生氣嗎?”
在他看來,身為皇帝的應長川對桃延一事的在意程度半點也不比自己少。
韋書喜的行為同樣觸及了天子的底線,可他看上去卻格外平靜。
不等應長川回答,江玉珣又似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說:“……也對,聽說這些事早泛濫於前朝,陛下當年領兵打仗的時候,應該沒少遇到吧。”
“的確如此,”應長川隨手倒了一杯茶說,“前朝有許多克扣軍餉、物資中飽私囊之人,北地每年都有一批士兵凍死在冬天。”
曾去過北地的江玉珣不由攥緊了手心。
極寒之下缺吃少穿,怪不得在前朝“駐守北地”這個詞與死無異。
說話間,太守府內忽然吵鬨了起來。
隱約有人聲透過窗傳到了江玉珣的耳邊。
“……官道通了。”
“可以走了嗎?”
“可以了!快去叫江大人吧,我們早早出發免得再出意外。”
去往桃延郡內部的時候到了。
說著,便有一陣腳步聲朝著側殿而來。
江玉珣放下茶盞,跟在天子背後緩緩地站了起來。
將要走出門時,他終是沒忍
住問了應長川一句:“陛下是因為這個才決定推翻前朝的嗎?”
《周史》並未記載應長川稱帝的具體原因。
後世曆史學家多默認他是功高震主引起了前朝皇帝猜忌,後為了自保而選擇造反。
不過江玉珣卻並不相信這個說法……
殿門一點點敞了開來,冷風如刀般順著門縫劈入屋內。
應長川腳步一頓,他忽然轉身看向江玉珣,並輕輕一笑道:“那倒不是。”
“那是因為什麼呢?”江玉珣抬眸看向應長川眼底。
他的表情格外認真,甚至有幾分期待。
溪口城內寒風呼嘯,疾風卷著應長川的聲音傳到了江玉珣的耳邊。
天子的語氣頗為理所應當,沒有半點遮掩:“孤以為,天下無人比孤更適合這個位置。”
身為一名古人,他也沒有半點為自己“洗白”的意思,直接將心中的想法說了出來。
說完這番話,應長川便不以為意地推開木門,從殿內走了出去。
江玉珣則忍不住在他的背後笑了起來。
果不其然!
我就知道應長川絕對不可能是被逼上梁山的。
候在屋外的內侍官上前遞上狐裘,應長川接過以後並不著急將它披上,而是忽然轉身看向江玉珣:“愛卿以為呢?”
“嗯?”正在調整衣帶的江玉珣不由一愣,他突然笑了一下看向應長川,末了不假思索道:“臣也這麼覺得。”
——開玩笑,應長川雖然有些不靠譜,但是前朝那些皇帝才是真正的離譜啊!
風吹著雪霧,漫向整座太守府。
哪怕隔著漫天飛雪,江玉珣仍看到了應長川輕輕揚起的唇角,與漾滿了笑意的眼眸。
天子向來不在意世人對自己的評價。
但此刻,江玉珣的話卻如冬日的溫水與暖陽一般,在頃刻間融掉了他心間的積雪。
令他生出了些許連自己也不曾意識到的喜悅。
-
大周馬車的車輪為純木質地,雪天行走非常危險。
稍不留神便會打滑、失控並釀成大禍。
江玉珣一行人最終選擇騎馬向桃延郡深處而去。
隻餘部分必要物資由馬車馱載。
身為桃延郡太守的童海霖與他們同行。
剛到官道邊,江玉珣便看到了正咳個不停的他。
“童大人,您可是感染了風寒?”江玉珣上前有些緊張道,“雪一天兩天也停不了,您若是身體不好的話,便先在溪口城內休息一下吧。”
“……咳咳,不算什麼大事,”童海霖右手虛握成拳抵在唇前,“老毛病了,也沒什麼藥能吃。”
同樣在整理鞍韉的梁誌為回過頭來說:“依我看童大人興許是還沒有適應桃延郡這裡的環境,這幾年隻要下雨降溫,他都會咳嗽個不停。”
南北兩地飲食、水土還有氣候的差異都堪稱巨大,此前從未出過遠門
且上了年紀的童海霖的確可能無法適應。
江玉珣正想再勸勸童海霖,但不等他開口對方已經翻身上馬緩緩地向前而去了。
走了兩步又回頭笑道:“我是一郡太守,總不能在這個時候掉鏈子吧?”
說著臉上的褶子也跟著一起皺了起來。
溪口城附近原本是一片沼澤,可如今煙瘴頻生的湖沼已經被修整一新,成為千畝良田。
一條條人工挖鑿排水的小溪、溝渠與村鎮相連,待到開春便能行船,童海霖所繪的圖紙正在一點點變為現實。
這都是他近年來在這裡做出的成績。
不同於當年那個遇到事後能躲多遠躲多遠的都水使者,如今的童海霖似乎真的已將桃延視作了自己的第二故鄉,並儘全力改變著這裡。
江玉珣明白他心情。
“好,”江玉珣笑了一下,也跟在童海霖的背後騎上了馬,“童大人切記小心腳下!”
“定然!”
……
馬蹄上裹了厚厚一層布料,勉強可以平穩地走在冰地上。
童海霖與江玉珣並肩而行,並趁著風雪的間隙和他聊著這附近的水田規劃,以及桃延郡百姓近日的衣食。
“官道損毀如此嚴重,溪口城內百姓吃的應該都是倉內的儲糧吧?這些儲糧夠嗎?”
童海霖咳了幾聲說:“放心吧,算上軍屯田在內,桃延郡的田地麵積已經翻了一倍還要多!再加上今年和去年是都是大豐年,溪口城的糧倉已全被塞滿,完全夠度過這個冬季。”
梁誌為也上前點頭道:“對,糧倉那邊在加緊舂米,每日定時定量分給城中百姓。”
新稻收獲之後,首先要進行脫粒、曬乾再存入糧倉,等到吃的時候再將其取出並去掉稻殼。
這樣才能保證稻米長時期儲存不變質。
“那就好。”江玉珣不由鬆了一口氣。
官道上的樹木已被清理乾淨,但幾日沒有走過人的道路,仍要比江玉珣想象中更加濕滑。
馬匹行進的速度一降再降,眾人出發的時候還能有一搭沒一搭聊上幾句,出城不久後卻不得不集中注意力,觀察著腳下的路麵與馬匹情況,再也無暇分心說話。
行走的間隙,江玉珣頂著風雪朝官道兩邊看去。
沿途的村舍大半已經被冰雪壓倒,樹木也東倒西歪地橫在地上。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聽童海霖說這附近的村民早已在官道堵塞前便離開了這裡,或是去投奔親友或是去了學堂中避難。
-
風雪穿過曠野,吹僵了江玉珣半邊身子,裸露在外的皮膚也跟著發起了痛。
不知走了多久,童海霖終於眼前一亮看向遠處:“江大人,前麵就是棱平縣了!”
江玉珣順著他所指的方向向南看去。
聽到後麵傳來的聲音,騎馬走在最前方的應長川也停了下來。
雖隔著重重風雪,但眾人仍能看一道黛影橫貫於天際
,擋住了烈烈的北風。
那便是位於桃延郡最南端,名叫“豐嶺”的山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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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被樹木堵死之前,桃延郡下屬幾縣已將縣內詳細受災情況報了上來。
從那個時候上報的房屋倒塌數量便能看出,棱平縣就是整個桃延郡內受災最嚴重的地區。
來的時候江玉珣已經詳細看過地圖,並找到了緣由:
棱平縣正巧處於“豐嶺”的北麓,北下的冷空氣和南上的暖濕氣流就在這一帶交彙。
越不過豐嶺的冷空氣通通在此地沉積,時間久了便釀成大禍。
不過轉眼又有一陣狂風刮來,並於頃刻間吹散了天上的厚雲與官道上的風雪。
沒了風雪阻隔,官道兩邊的景象也變得清晰了起來。
不知是誰問了一句:“那是什麼果樹?”
童海霖立刻大聲回答道:“豐嶺附近是桃延郡內最大的柑橘產地,官道兩邊種的都是果樹。”
“先彆著急向前走,”看清道路兩岸的景象後,江玉珣立刻翻身下馬向橘林中走去,並朝身邊人問道,“這幾日果樹可有人照管?”
天子也於此時下馬緩步走向果園。
見狀,眾人都跟了下來。
童海霖回答道:“沒有,這幾日風雪太大,百姓沒有棉衣都不敢出門。”
說到這裡,他的臉上滿是愁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