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珣腦後的傷還未好,這幾日僅以緞帶束發。
墨色的長發自肩上披散而下,此時也被雪水沾濕了些許。
拍完身上的落雪後,應長川竟然還用絲帕替他拭乾了發梢。
江玉珣的心微微泛癢,表麵卻強裝鎮定:“……回陛下的話,還好。”
“好了,”應長川笑了一下將手收了回來,接著隨口向他叮囑道,“愛卿有傷未愈,動作還應小心為好。”
他的語氣與動作無比自然,好似這件事已做過無數次。
說完,終於轉身向院內而去。
江玉珣腳步先是一頓,接著也同天子一道走向前去。
牆上的官兵不是何時清理完了積雪。
太守府內,文武百官莫不噤若寒蟬。
站在廊柱背後的兩名官員忍不住偷偷對視一眼。
下一刻,均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濃濃的驚恐。
桃延郡當地的官員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駐軍將領,並瘋狂與對方交換起了眼神。
陛下和江大人……這是?
曾隨應長川四處征戰的軍將,立刻如撥浪鼓般搖起了頭。
他眼中的驚恐半點也不比對方少。
我和你一樣常年駐守在桃延,我哪知道這是什麼情況!
見天子向此地而來,軍將連忙肅拜行軍禮。
然而本該屏氣凝神的他,今日卻忍不住抬眸一個勁亂瞄。
作為曾與應長川一道征南闖北的武將,他也勉強算得上了解天子。
在他印象中……應長川從不與屬下聊半句與朝政無關的事情。
可是今日,天子竟然不知何時放緩腳步,與江玉珣並肩而行。
……看他臉上的笑意,所言之事必定不是朝政!
“咳咳……洪將軍,洪將軍?”
直到聽到同僚的小聲提醒,姓洪的武將方才發現眾人均已退至木門兩旁。
他立刻轉身向後退去,然而看得入神的洪將軍顯然忘記了自己背後是什麼東西。
他的眼前突然現出一道棕影。
等反應過來時,鼻尖已經貼在了廊柱之上——隻差一點就要撞了上去。
好險,好險!
……
桃延太守府很小,童海霖養病的房間,離百官覲見天子處不遠。
直到朝臣隨應長川一道消失在江玉珣眼前。
正準備推門去見童海霖的他,方才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咦,莊有梨人呢?
江玉珣不由回頭尋找了起來。
太守府院正中央。
身著羊皮襖的莊有梨,手心不自覺生出一陣透骨的涼意。
他抱著蜜罐昏沉沉從地上站了起來,末了扶著院牆一點點向江玉珣所在之處挪去。
“……爹娘,這下完蛋了。”
說出來你們或許不信。
我,我
……不小心打到皇帝了。
想到這裡,莊有梨不由呆呆地咽了一口唾沫,並不由自主地在心底裡默背起了周律。
——此罪如何判來著?
還不等莊有梨背到那一條,江玉珣的聲音突然出現在了耳邊:“有梨,你還好吧。”
他的話語裡滿是關切,一邊說一邊將恍恍惚惚嚇得不輕的莊有梨帶到了屋簷下。
“不如把蜜罐給我,我來抱著吧?”
江玉珣聲音把莊有梨從混沌中拽了起來。
下一刻,莊有梨忽然抬眸深深地朝對麵的人看去。
“阿珣,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莊有梨的表情從未像此時這般認真。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他突然緊緊地握住了江玉珣垂在身側的右手。
“什麼?你但說無妨。”江玉珣被莊有梨的樣子嚇了一跳。
身為好友,莊有梨本不該這樣。
但在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刻,就不要顧忌那麼多了!
他生氣一口氣,用無比沉痛的語氣說:“阿珣,我這次恐怕是要完蛋了。”
“不至於——”
給自己做好思想工作的莊有梨猛地抬眸看向江玉珣的眼底,他這輩子都沒有如此刻板嚴肅過:“所以你可以……幫我在陛下那裡吹吹枕邊風嗎?”
江玉珣:……
等等,什麼叫做“枕邊風”?
桃延太守府中,江玉珣緩緩地笑了起來。
他輕拍莊有梨的手背,用最溫柔的語調道:“算了,沒救了。”
我們一起毀滅吧。
-
官兵剛清完府院中的積雪,天竟然又陰了起來。
剛才還在和莊有梨笑鬨的江玉珣,心情也不由隨之變得沉重。
明明幾日沒見,童海霖的狀態竟變得比江玉珣想象中還要差。
他臉色蠟黃嘴唇乾澀,此時正雙眸緊閉平躺在床榻上,胸口的起伏都衰微不可察。
那隻骨折了的胳膊,仍靜靜地懸在身側,指尖都沒了血色。
“……童大人近日狀況不是很好,在棱平縣時還能行、坐。但回到溪口城後,便躺下起不來了。”隨行太醫一邊替童海霖施針,一邊小聲對江玉珣和莊有梨說。
末了,終是忍不住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明明前幾天還能好好說話的……”抱著蜜罐的莊有梨鼻子不由一酸,“童大人所患何病?”
太醫先搖了搖頭,接著壓低了聲音道:“恐怕是‘瘴氣’。”
江玉珣忍不住咬緊了牙關。
古代南方沒有得到完全開發時,到處都是沼澤和原始森林。
再加上它空氣濕熱,又多陰雨天氣。
時間久了,森林中腐敗的動植物屍體,便會在此環境的催促下生出“瘴氣”。
“瘴氣”一詞現代人或許並不熟悉,但古人卻有不知多少人死在它手中。
聽了太醫的話,莊有梨臉色當即
變得煞白:“……童大人為何會惹上瘴氣?”
一直沒有開口的江玉珣突然道:“當年南巡時,童大人便不適應桃延氣候?[(,短短幾日身材便清瘦了許多。而後他為了繪製圖紙,更是要深入桃延各大森林、沼澤之中,長此以往便染上了瘴氣。”
是啊,童海霖一開始的時候,就沒有適應桃延的氣候。
……可他竟為了一個無人知曉是否會化為現實的藍圖留了下來。
莊有梨吸了吸鼻子。
江玉珣下意識移開視線,並攥緊了手心。
“……江,江大人?”聽到江玉珣和莊有梨的聲音,不知睡了多久童海霖竟然睜開了眼睛。
他的目光渾濁,半天也無法聚焦。
江玉珣立刻上前,坐在了榻邊聽他說話:“童大人,我們在”
然而精神不佳的童海霖卻隻迷迷糊糊地問了兩句。
他的聲音含混不清,除了有關怡河河道的問題外,江玉珣什麼也沒有聽懂。
不消片刻,聽到童海霖醒來的消息,他的夫人也在這個時候趕到了屋內。
原本打算幫他衝蜂蜜水的江玉珣和莊有梨對視一眼,最終隻得小心翼翼地從房間裡退了出去。
……
太守府的小院上又積了一層薄雪。
時間還早,江玉珣不急著回樓船,而是獨自坐在了長長的石階上。
過了好半晌,他終於忍不住輕聲自言自語道:“……此行實在是太過突然,早知道……我該拿點酒過來的。”
江玉珣抱著膝蓋,聲音也變得有些悶。
幾年前,童海霖曾在南巡的遊船上對江玉珣許諾,說等他再來此地時,桃延定會變成他認不出的樣子。
而江玉珣也在那一日承諾,往後再釀出好酒定第一時間送到這裡。
要是來的時候帶一壇酒就好了……
想到這裡江玉珣忽地起身,並快步向樓船而去。
——現在送酒來桃延還來得及。
-
童海霖的狀態時好時壞,桃延郡的雪還在斷斷續續地下著。
這個新年,在不知不覺中度了過去。
等江玉珣回過神來的時候,大地已經開始回溫。
下雪不冷,化雪冷。
最考驗人的時節終於到了。
桃延郡下雪和結冰的速度變得愈發快。
熱鬨了沒幾天的街道又一次冷清了下來。
幸運的是,在無數女工的趕製之下,最後一批棉衣終於趕在化雪前製成,並分發於百姓手中。
從周圍幾郡調運來的炭火,也補上了取暖的缺口。
無數人咬牙協力,桃延這一劫終有了渡過去的跡象。
停泊許久的樓船也在這時起錨,繼續向南而去。
——冰災雖然嚴重,但是幅員遼闊的帝國,每天都有無數事務等待處理。
雖然還想多與童海霖聊上幾句,但江玉珣一行人卻不能
在此逗留太久,以免浪費太多時間。
……
好不容易來南方一趟,爍林郡是一定要去的。
越過豐嶺後,氣溫陡然升高。
被一座座小丘包裹的爍林郡,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布滿了春意。
今年的年過得格外晚。
此時豐嶺以北的桃延尚且天寒地凍,而豐嶺之南的爍林郡,百姓已經開始整地準備播種。
與沼澤變沃野的桃延郡不同,爍林的一座座荒丘已經在這兩年多的時間內變為了整齊的梯田。
再過不到一個月時間,海灃稻便會遍布原野。
到那時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相比起上一次來這裡的時候,爍林郡的官道修得愈發平穩開闊。
除了崗哨以外,官道兩邊的村落也更加密集。
無數因饑餓而無家可歸的流民回到故土,重新在這裡繁衍生息。
爍林郡百姓在山丘的高處修建了一座座儲水的“熟燙”。
百姓用它在雨季的時候蓄水,到了旱季便從高處放水灌溉整片梯田,既簡單又方便。
除此之外,一些人口較為密集的地區,也出現了專門用來提水灌溉的水車。
不隻有稻田,大片大片的茶園也出現在了小丘半腰。
“江大人!”
“江大人來喝茶——”
江玉珣剛走到茶園,便被一群小孩團團圍住。
不等他回過神,已有人直接從家裡提著茶壺跑了出來:“江大人,喝我家的茶!我家的茶是從百歲茶樹上采下來的,味道與其他茶葉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