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梅心慧老師的幫助,趙向晚早在十二歲的時候就已經輟學,和趙家溝其他女孩子一樣,乾幾年農活之後外出打工,到了適婚年齡再回村嫁人生子;她永遠沒有機會考進公安大學,將讀心術與刑偵技術結合起來,成為星市公安局刑偵支隊隊長許嵩嶺的好幫手。
今天章亞嵐的求助,是不是和趙向晚當年一樣,逼到了絕路,不得不向人開口呢?
趙向晚記得很清楚,梅心慧曾經微笑著對自己說:“趙向晚,不要怕,這個世上還是好人多。”梅心慧、許嵩嶺、周巧秀、朱飛鵬……是啊,這個世上還是好人多。
想到這裡,趙向晚大踏步走進宿舍,走到章亞嵐床邊,對著拉起的床簾輕聲說:“章亞嵐,明天我和你一起回家。"
刷——
米色床簾突然拉開,章亞嵐又驚又喜,眼睛裡滿是感動:"真的?"
趙向晚點點頭:“嗯!”
穿著件毛衣的章亞嵐從上鋪跳了下來,興奮地叫了起來:“趙向晚,你真好!”
等到周末,趙向晚和章亞嵐一起回家。章亞嵐的家位於城西一個小區,坐公交車大約需要一個小時。
下了公交車之後兩人並肩而行,章亞嵐邊走邊介紹著自家的基本情況。
“這是我爸以前在市工程局上班的時候分配的住房,我六歲一家人搬進去的,兩房一廳,廚房衛生間雖然小,但一家三口住起來還是挺好的。"
趙向晚問:“以前在工程局?那你爸現在在哪裡工作?”
章亞嵐回答:“現在徐氏建築公司上班。徐氏建築公司是我們星市最大的私人建築公司,老總姓徐
,以前在工程局當領導,後來辭職下海開公司,越做越大,星市一半的建築工程都是徐氏承接的。我爸以前是徐總手底下的工長,兩個人關係不錯,從徐總辭職開公司起就一直跟著他做事。"
徐氏建築集團?很熟悉的名字。似乎是趙晨陽的靠山,趙青雲未來的姻親?不過星市隻有這麼大,人與人之間總會有些交集,不稀奇。
趙向晚將注意力轉移到這個陌生的小區。
小區是普通的行列式布局,但綠化做得非常漂亮,道路兩旁香樟、玉蘭樹高大豐茂,樓棟之間的花壇裡臘梅飄香,即使是冬天依然能夠讓人感覺到生機盎然。
章亞嵐看到趙向晚的目光停留在花壇裡的臘梅之上,笑著說:“你喜歡臘梅?我也喜歡,聞起來真香。"
趙向晚點了點頭:“我們鄉下沒有臘梅。”
第一次見到臘梅還是在高中,趙向晚記得學校教學樓前麵種了很多,第一次聞到臘梅香的時候驚為天人。
章亞嵐的注意力被分散,嘀嘀咕咕開始和趙向晚說起自己讀書時逛公園、賞花的故事,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來到11棟二單元樓前。
章亞嵐剛剛還興奮歡快的情緒忽然就低落下來。
“那個,我家住一樓,這個點我媽應該在做晚飯。我回來之前給家裡打過電話,我媽知道我會帶同學來。"
趙向晚看章亞嵐一靠近家門就渾身上下不自在的模樣,知道她內心想要逃離這個讓她室息的家庭,微笑安慰:"好,那我嘗嘗你媽做的飯菜。"
兩個姑娘進了屋,趙向晚穿著章亞嵐遞過來的棉拖鞋,觀察著屋裡的陳設。
老房子地板鋪了淺藍色花瓷磚,門框、窗框刷著天藍色油漆,窗簾綠色黃花,花玻璃映著夕陽,有一種彆樣的美。裝修有些陳舊,但收拾得很乾淨,客廳的木製沙發墊著拚花的棉墊子,牆角方桌上紅色的電話機上蓋了塊鉤花白紗。
聽到門口的動靜,一個身穿碎花薄棉襖的中年女子從廚房裡慢慢走出來。她腰間係條圍裙,右手拿著鍋鏟,笑容溫柔:“回來了。”
看到趙向晚,她的笑容更加熱情:“是趙向晚吧?經常聽亞嵐提起你,歡迎歡迎。”
【高中三年,沒見亞嵐帶過一個同學回家,沒想到上大學才半年就能結交到朋友,這是好事。
這姑娘看著樸實沉穩,挺好的。】
聽到同學母親發自內心的歡迎,趙向晚禮貌地打招呼:“阿姨好,打擾了。”
章亞嵐原本有些擔心,一來怕母親慢待了同學,二來也怕趙向晚不喜歡母親。現在看兩人相處和諧,這才鬆了一口氣:"媽,飯做好了沒?我們都餓了。"
袁冬梅身形瘦削,臉頰沒什麼肉,眉心之間有一道深深的紋路,額角、嘴角帶著瘀紫傷痕,聽到女兒喊餓,她忙說:“我正在炒菜,還要等一下。”
章亞嵐站在玄關掃了一眼,奇怪地指著鞋櫃處原本掛穿衣鏡的地方問:“媽,鏡子呢?”
袁冬梅小心翼翼地看了女兒一眼,猶豫著開口:“我,我不小心打碎了,還沒來得及換新的。”【她爸昨天喝醉酒又動了手,收拾了一天才把屋子收拾好。亞嵐說要帶同學回來,我忙著買菜做飯還沒來得換鏡子,隻希望……亞嵐不要怪我。】
破碎的鏡子,擦傷的額角、嘴角,不太自然的行走姿勢——這一切綜合在一起,結合章亞嵐曾經說父親一喝醉酒就動手,趙向晚確定袁冬梅昨晚遭受了家暴。難怪昨晚章亞嵐與母親打電話的時候掉眼淚,既是心疼也有痛恨吧?
章亞嵐有點輕微近視,不過她平時不喜歡戴眼鏡,因此進得門來沒發現母親臉上的傷,等她換了拖鞋走進屋,與母親麵對麵看到,愣了半秒。
"媽,你……"
袁冬梅低下頭,抬起手肘遮住受傷的那一側臉頰,勉強笑了笑:“我沒事,這不進門摔了一跤,鏡子碎了、臉也擦傷了,我沒事、沒事。"
【她爸昨天下手不狠,隻推了我一把、打了我兩巴掌,也不知道是發了善心,還是終於知道還是家裡老婆好。他外麵有女人怕什麼,隻要他不嫌棄我生的是女孩,願意時不時回家來,我就滿足了
。】
雖然聽章亞嵐說起過母親的愚忠,但親耳聽到袁冬梅心裡所想,趙向晚依然內心沉重。
丈夫家暴,卻還因為某一回打得輕了心存感激?丈夫出軌,卻還在反省自己沒生兒子罪孽深重,隻求他時不時回家就心滿意足。
章亞嵐顯然不相信母親說的話,走到母親身邊細細查看她嘴角的傷,恨得牙癢癢:“我爸打的吧?媽,你彆執迷不悟了,趕緊和他分開吧!我還有三年半就能畢業,等我畢
業分配工作就能領工資,我養你。"
袁冬梅不自然地躲開女兒的碰觸:“說什麼傻話,你同學還在這裡呢。”
章亞嵐不由分說地雙手按住母親肩膀:“媽,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你這樣太可憐了。趙向晚是我好朋友,什麼事我都不瞞她。"
章亞嵐動作幅度有些大,膝蓋正碰到袁冬梅右腿,一聲悶哼之後,袁冬梅一張臉痛得變了形。眼看得袁冬梅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趙向晚感覺不對勁,忙上前托了托她後腰,待她穩住身形這才收回手,對章亞嵐道:“阿姨腳受傷了,趕緊扶她坐下。”
由不得袁冬梅反對,章亞嵐將她摁進沙發上坐著,擼起褲腳,發現膝蓋敷了一大塊紗布,紗布上正滲出絲絲鮮血來。
章亞嵐蹲在母親身前,眉毛擰成一條線:“媽,你受了這麼重的傷昨天晚上怎麼不跟我”
袁冬梅抬手摸了摸女兒的頭,柔聲道:“我沒事,就是鏡子碎了劃破了一點皮,我自己處理下不影響做事。我閒人一個,在家裡也沒什麼事,不買菜做飯還能乾些什麼?"趙向晚從袁冬梅手中接過鍋鏟:“阿姨,晚飯我來做吧,您休息一下。”袁冬梅慌忙擺手:“不要不要,你是客人,又是第一次來家裡,哪裡有讓客人動手的道理。”
【隻是劃傷了道口子,算得了什麼。前年斷了兩根肋骨、去年脾臟破裂,住了半個月的院不都治好了嗎?】
聽到這話,趙向晚的心臟縮了縮:“沒事,交給我。”
趙向晚六歲就踩在板凳站灶台煮飯,隻不過炒幾個菜,這點事情難不倒她。
等到六點,天色漸晚,趙向晚快手快腳將袁冬梅準備好的三菜一湯都做好,端到飯廳餐桌上擺好。
小炒黃牛肉、苕粉肉絲、蒜葉炒蛋、排骨蘿卜湯。
袁冬梅先前隻燉好了一鍋湯,其餘菜切好準備妥當,隻等女兒回來開炒。沒想到趙向晚這個客人動作這麼麻利,隻十幾分鐘就端出菜來,不由得讚了一句:“你這孩子真能乾。”
說完這句話,袁冬梅又轉頭在女兒頭頂虛虛地撫了撫,歎了一口氣:“你呀你呀,什麼都不會
做,將來可怎麼辦。"
章亞嵐不服氣地偏了偏頭:“我將來要做事業女性,才不和你一樣當家庭主婦。”
袁冬梅眼
神黯淡了許多,顯然也知道女兒看不上自己這個母親。
【像我這樣的女人除了做家務,還能做些什麼?亞嵐能考上大學,將來當警察領工資,可是我呢?我以前就是個賣毛衣的營業員,下崗之後在家乾家務,除了收拾屋子、買菜做飯我什麼也不會。
她爸爸經常嫌棄我,說我連個兒子都不會生,沒替老章家留個後,是個罪人。我這樣的罪人,不老老實實地在家裡做家務,還能做什麼呢?
亞嵐總說她養我,真是孩子話。她將來要談戀愛、結婚,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帶著我這麼個沒用的媽像什麼話,還不如守著這個家一個人過。隻要她爸爸隔三岔五地回來一趟,每個月給點錢,我就滿足了。】
聽到袁冬梅的心中所想,趙向晚大約明白了她之所以活得如此卑微的原因。
第一,價值感缺失。
或許是因為下崗之後當家庭主婦沒有再與社會接觸的緣故,回歸家庭的袁冬梅的社會性減弱,很難從外界獲得價值感,她對自身地位、意義的反饋信息均來自丈夫、女兒的評價。
女兒章亞嵐高中階段住讀,隻有周末、假期在家,再加上她性格大大咧咧,絲毫沒有覺察到母親的內心需求,無法給予袁冬梅所需要的讚美與肯定。
丈夫章石虎習慣了袁冬梅的付出,絲毫沒覺得她把家裡收拾得乾淨整潔、回到家有熱氣騰騰飯菜是件多麼了不起的事,言語間缺乏尊重。他賺錢之後心性變了,喜新厭舊,挑三揀四,極儘打壓之能事。
這樣一來,袁冬梅慢慢接受的信息便是——我是個無用的人,我不配得到旁人的關心、愛護與尊重。
第二,斯德哥爾摩綜合症
趙向晚在圖書館查資料的時候看到過一個案例,1973年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發生了一起銀行搶劫案,罪犯劫持四名銀行職員為人質,曆經六天對峙,警方解救人質之後卻發現他們對綁匪產生憐憫的感情,拒絕指控綁匪,對警察持敵對態度。因此,犯罪心理學中將這種在麵對死亡威脅的情境下,人質為了求得生存,與綁匪之間形成一種順從、忠誠的感情,命名為“斯德哥爾摩綜合症”[1]。
袁冬梅雖然不是章石虎的人質,也沒有經曆死亡威脅,但長期被家暴、求助無門的情境之下,她為了求生存不得不儘量表現得順從、忠誠,並在生活中逐漸形成依賴心理。
曾經
被打得肋骨斷掉、內臟出血,那這一回隻抽了兩個耳光就是恩惠;曾經被羞辱、被貶低,偶爾給點錢就是關愛。
章亞嵐雖然想要幫助母親,但她隻知表象不明內裡,對母親要求過高,因此袁冬梅麵對她提出的:離婚吧,我養你,隻當是句孩子話。
養?怎麼養?沒房子住、沒錢花,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拿什麼養母親?日子那麼長,變故無處不在,“我養你”這三個字說起來輕飄飄,做起來卻沉重無比。
趙向晚喝了一口排骨蘿卜湯,笑著稱讚:“真好喝。”袁冬梅燉的湯的確好喝,一股濃濃的肉香味,蘿卜清甜。
章亞嵐每次回家母親都會燉各種各樣的湯,早已習以為常,聽到趙向晚誇獎母親燉的湯,不解地喝了兩口,眉毛一挑,心裡暗自嘀咕:很好喝嗎?也就一般般吧。
趙向晚的讚美樸實而熨帖,袁冬梅的內心滑過一道暖流。
這麼多年了,第一次聽到有人誇自己的廚藝。袁冬梅笑容燦爛,拚命地往她碗裡夾菜:“來來來,喜歡就多吃點。"
章亞嵐張了張嘴,卻被趙向晚用眼神製止。
趙向晚吃了很多菜,她雖話少,但表情放鬆,雙眼微眯,一臉的愜意與享受,用實際行動表示對袁冬梅廚藝的肯定。偶爾一兩句點評,每一句都踩到了袁冬梅最期待的點。
"牛肉很嫩。"
袁冬梅欣喜地解釋:“是,要事先拍好澱粉,還得把握好火候,不然就老了。”“苕粉真入味。”
袁冬梅高高興興地傳授做菜訣竅:“苕粉提前泡好,再加醬油、鹽漬過,才能入味。”
“章亞嵐有您這樣的媽媽,真幸福。”
…
這句話直戳心底,袁冬梅忽然放下筷子,掩麵而泣。章亞嵐慌了,攀著母親的肩膀問:“媽,你怎麼了?”
淚水從指縫流出,袁冬梅的聲音悶悶的:“做了這麼多年衛生、弄了這麼多年的飯,你奶、你爸、你,從來沒有人誇過我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