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案組的人,同時將手中酒瓶、筷子放下。一個個坐姿端正,目光炯炯,都盯著晃晃悠悠走過來的中年胖子。
胖子喝多了,根本沒有察覺到絲毫異樣,依然邁著八字步,醉眼迷離地往這邊走過來。越往前走,胖子的眼睛越淫邪。
【媽的,這小子實在是太漂亮,不笑不說話坐在那裡就是一幅畫,真他媽好看!】不必仔細傾聽,趙向晚都能從他眼睛裡看出他在想些什麼。
胖子剛剛靠近,朱飛鵬已經站了起來: “有什麼事?”
“和你們……親近、親近。”胖子打了個酒嗝,濃濃的酒氣熏得眾人都皺起了眉毛。趁著酒勁,胖子斜著眼睛看向季昭,右手一伸,直奔季昭的臉蛋而去。
季昭的世界開始起風。
朱飛鵬還沒動,季昭的手動了。
一雙木筷,快似閃電,徑直戳向胖子的手。精準、快速。
“啊——”一聲痛呼傳來,胖子甩著手退後一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季昭身上。
朱飛鵬眼中帶著驚喜。
——好家夥,季昭身手可真快!趙向晚也看到了這一幕,眼睛一亮。——季昭的注意力、觀察力異於常人,如果讓他學射擊,絕對是一流水平!
胖子左手拿著啤酒杯,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手背上兩道紅腫的印記提醒他:這個漂亮的小夥子竟然打了他。
季昭手法雖快,力量卻不大,胖子並沒有很痛,但卻讓他感覺很沒麵子,當下便將啤酒杯往地下一砸,嘴角一歪: “給臉不要臉!”
"砰!"地一聲脆響,玻璃碎裂,酒水四濺。
聽到這一聲響,隔壁桌其餘幾個全都站了起來,嘴裡不清不楚地喊著: “敢動手?太歲頭上動土,搞邪了!"
重案組的小夥子們一個個都興奮起來,朱飛鵬哈哈一笑: “怎麼?擲杯為號,要打架?”
劉良駒簡直要笑死: “來來來,來試試。”
祝康搓搓手,活動活動腳踝,悄悄瞄了許嵩嶺一眼,心裡想著,練了這麼久的拳腳,終於可以派上用場了!今天許隊也在,可看清楚了,是對方先動的手,我們這是正當防衛。
火鍋店老板嚇得忙跑過來,又是抱拳又是作揖: "各位,各位,和氣生財,有
什麼話好好說。"他又指了指街對麵, "咱這店就在公安局對麵,要是有什麼事,出警速度飛快。"
一聽這話,朱飛鵬就知道今天這場架打不起來。
果然,剛才還囂張無比的四個人忽然把目光投向領頭的樊哥,態度變得小心謹慎起來。
樊哥從椅中站起,麵帶微笑,慢慢走到許嵩嶺這一桌,眼睛在季昭臉上流連,眼神裡透著股說不出來的邪氣。
樊哥走過來,雙手背在身後,氣定神閒,掏出一張名片遞到季昭麵前: “這位小兄弟人才出眾,不知道在哪裡高就?我是市城建局拆遷辦的樊弘偉,有機會一起坐下來喝喝茶?"
季昭眼睛都沒有抬一下,任性地將手中筷子往地上一扔。
【弄臟了!】少年嗓音裡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惡。
第一次有人當著他的麵甩筷子,樊弘偉臉部肌肉抽搐了一下,顯然沒料到季昭這麼不給麵子,站在他身後的那四個大漢也跟著嚷嚷起來。
"怎麼?連我樊哥的麵子也不給!""小子,彆給臉不要臉。"
“要不是看你有幾分人才,樊哥哪裡會走過來和你說話?你怕是不知道樊哥在這條道上的名聲吧?"
朱飛鵬站起,順手接過樊弘偉手中名片,看了一眼,笑眯眯地問: “唉喲,城建局拆遷辦主任,樊主任好大的官威!聽你手下這批人話裡的意思,樊主任在道上名聲不小?不知道是哪一條道?"
剛才還嚷嚷得凶的四個漢子看一眼樊弘偉,同時卡了殼。什麼道?公安局就在街對麵,莫非誰還敢稱自己混黑.道?
【媽的,是哪個提議到公安局對麵吃火鍋的?真他娘的不痛快!真想操起酒瓶子和他們乾一仗!咱樊哥有功夫在身,來十個都不是他對手。跟著樊哥混的這幾年,有正式編製、拿工資、有福利、還能堂而皇之打架沒人追究,真爽。】
胖子的心聲響亮,隔著兩米遠都能聽得清清楚楚。趙向晚目光一斂,這幫人由黑轉白,自以為一手遮天,囂張至極。
樊弘偉的眼睛在桌上人臉上掃過,正撞上許嵩嶺那雙沉毅、微黑的麵容,瞳孔一縮,立馬把他認了出來,雙手迅速前伸,笑容可掬。
“唉呀,是許隊長,這可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
人不識得一家人。我是樊弘偉,你叫我老樊就行。"
許嵩嶺伸手與他相握,臉上似笑非笑: “樊主任,您是黨的乾部,可不興搞道上的那一套啊。”樊弘偉絲毫尷尬都沒有,依然笑得自在輕鬆: “喝多了,兄弟們開個玩笑而已,哪裡有什麼道上、路上的。"
胖子看樊弘偉的態度變得如此謙和,有些不理解地問: "樊哥,這是什麼人啊?"
樊弘偉抬手在他胳膊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給我老實點兒!這位可是市公安局刑偵大隊的隊長,許嵩嶺警官。"
胖子和另外三名大漢脖子一縮,媽呀,遇到煞星了。許黑臉的大名,在道上可是赫赫有名,今天出門沒看黃曆,碰到真神了。
坐在許嵩嶺身旁的高廣強撩起眼皮,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冷哼: “樊弘偉、曹得仁,你們兩個還認得我不?"
胖子名叫曹得仁,是樊弘偉的忠實跟班,聽到對方精準叫出自己的名字,眯著眼睛看向高廣強,努力辨認著這個體態發福、滿臉皺紋的中年男人。
半晌,曹得仁猶猶豫豫地問: "高,高警官?"
樊弘偉盯著高廣強,瞳孔一縮,麵皮抽搐了一下: "高,高警官?"
【媽的,這人怎麼混到重案組了?老子當年不光彩的曆史,他都知道。這個時候遇到,真他媽晦氣。】
高廣強冷著一張臉: “貴人多忘事,看來樊主任已經把往事丟得一乾二淨了。”
雖然高廣強加入重案一組的時間不長,但他為人慈和、性格沉穩,很有長者風範,很快就和大家打成一片。從來沒有聽他和人說話如此陰陽怪氣,這讓大家都有些奇怪。
樊弘偉眼中精光一閃,打了個哈哈,示意小弟拿來一杯酒,一飲而儘: “故人相見,我先乾為敬。"
喝完酒,樊弘偉再沒有多說一個字,帶著手下結賬離開。
火鍋店裡,重案組的氣氛略有點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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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嵩嶺給高廣強倒上酒,勸慰道: “不相乾的人,沒必要生閒氣。老高,來來來,我們喝酒。”
高廣強端起酒杯,長歎一聲: “樊弘偉、曹得仁這兩個,十年前還在市運輸公司當貨車司機,因為打架鬥毆進了派出所。我當時在五福路派出所工作,和蔡暢一起處理了那起鬥毆事件。樊弘偉練過武,下手狠,一對三,把對方打進了醫院,如果對方堅持告他,他和曹得仁兩人免不了要坐牢。
蔡暢和樊弘偉、曹得仁是小學同學,樊弘偉的父親下跪求情,央求他出麵調解。蔡暢心軟,帶著樊弘偉的父親到醫院求情,對方有三個人,傷情嚴重。樊弘偉這小子下手黑,一個肋骨斷了兩根,輕傷二級;一個左眼視力重度損害,輕傷一級;還有一個脾包膜破裂,輕傷一級。
按照規定,妥妥故意傷害罪,一年起步。也不知道蔡暢是怎麼想的,經他協調之後對方達成賠償協議,沒有立案。樊家賠了錢,但樊弘偉、曹得仁這兩個人都沒有留下案底。因為這件事,我和蔡暢還爭執了幾句。
我記和蔡暢當時跟我說,像這種打架鬥毆事件,如果全部立案偵查,推送到法院,走完整個訴訟程序,完全就是浪費社會資源,沒有必要。隻要一方誠心悔過、賠錢獲得諒解,完全可以給予犯錯者改過自新的機會。樊弘偉、曹得仁都隻有二十幾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如果送去坐牢,這一生就完了,不如和解。"
高廣強將手中酒一口喝光,長歎一聲: “我當時和蔡暢看法不一致,認為像樊弘偉這種惡人就應該送到監獄裡改造,但當時蔡暢堅持,我也沒有多說什麼。蔡暢和我共事多年,心地善良,處處為他人著想,真的是個非常非常好的人。"
許嵩嶺看了他一眼: “蔡暢?五福路派出所那個副所長?”
憶及往事,高廣強眼眶微紅: "嗯。"
五福路派出所?趙向晚立刻想到行李箱藏人案,當時湛曉蘭失蹤,湛萍與賈俊楠報案的派出所就是五福路派出所,當時負責的兩名警官一個是趙向晚的師兄黃毅,另一個是未老頭先白的姚國誠。
重案組所有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原來是蔡副所長被殺的舊案,唉!這件事……當年轟動全市,隻可惜什麼也沒查出來。】
趙向晚一頭霧水。蔡副所長被殺案,她怎麼不知道?如果是轟動全
市的案了,為什麼她在公安大學的課堂上沒有聽教授們提及?
趙向晚抬頭看向許嵩嶺: "師父,什麼情況?"許嵩嶺看一眼高廣強,似乎是怕觸動他的傷心事。
高廣強性格溫和,見趙向晚好奇,便耐心地解釋: “那是十年前的舊事。我調來公安局重案組之前,一直在五福路派出所當刑警,和蔡暢出生入死,情同兄弟。82年2月,蔡暢當上副所長,我打心眼裡為他高興,兩人一起吃飯、喝酒,然後分手。第二天,他的屍體在回家的那條巷子裡被發現.
喉頭一陣哽咽,高廣強根本說不下去。
聽到蔡暢二字,重案組所有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這個案子,是對星市公安係統的挑釁,也是銘刻在星市公安乾警心頭上的痛。
——蔡暢副所長,在一個寒冷的冬夜被人殘忍殺害,配槍被奪。此案一出,震驚全市,公安乾警
全力偵查,卻一全所獲。三個月後,星市第三人民醫院胡琳珍醫生全家被殺,用的正是蔡暢配的五四式手.槍,兩案並一,至今未破。
許嵩嶺拍了拍高廣強的肩膀,長歎一聲,目光掃過桌上所有人,語重心長地說道: “蔡暢一案,影響重大。自此市局規範了配槍規定,出警時申請,簽字後方可領取,完成任務之後歸還,同樣也要簽字。國家對槍支管理十分嚴格,就是怕被犯罪分子利用。你們想想,如果誰都可以拿到槍,這世上人命案會多多少!"
朱飛鵬撓撓頭,點頭道: “我懂!所以……雖然有時候我會覺得麻煩,但從來都沒有違反過規定。"
桌上忽然就陷入沉默。
警察被殺、配槍被劫,十年未破,這是公安係統的奇恥大辱。因此每年刑警入職教育,都會提一遍,但也僅限於內部教育,從來不曾寫進教科書,也不會被行外人提及。
所以,這個案子重案組的每個人都知道,但是還在讀書的趙向晚卻不清楚。
高廣強咬著牙,含著淚: “蔡暢是個好人,看樊弘偉、曹得仁年輕,認罪態度良好,出麵調解,獲得被打那一方的諒解,口頭教育一番,便把他們放了,沒有留下案底。但是你看,十年過去,樊弘偉、曹得仁變好了嗎?嗬嗬……"
最後這一聲“嗬嗬”滿是辛酸,說不儘的惆悵。
聽到這裡,趙向晚低頭喝
了一口汽水。桔子味的冰汽水滑過喉嚨,涼意沁人。
剛才樊弘偉、曹得仁走過來和眾人打招呼時,趙向晚想要探聽二人心聲,卻隻聽到他們對季昭容貌的驚豔、各種綺念。似乎這就是兩個酒色之徒,膽大包天,看到美人就想調戲。
可是聽完高廣強的話,趙向晚對樊弘偉產生了一絲疑惑:一個運輸公司的貨車司機,一個因為打架鬥毆差點留下案底的混混,是怎麼混進城建局、獲得正規編製,成為拆遷辦主任的?
高廣強整個人陷入回憶之中,心情很是沉重。
“十年了,蔡暢犧牲已經十年,可是到底是誰殺了他,到現在也不知道。蔡暢是家中獨子,新婚不久,他這一走,妻子改嫁,父母先後去世,每年清明上墳,冷冷清清。可是你看,十年時間過去,樊弘偉卻當上了國家機關乾部。好人不長命,壞人活千年啊,唉!"
高廣強的眼神裡滿是渴望,灼燒著重案組所有成員的心: “十年了,這件事壓在我心頭十年,沉甸甸的。蔡暢是個好人,心地善良、為人熱情,隻要轄區居民有需要,他都儘心儘力地幫忙,可是……那晚我不該放他一個人回去,我根本沒想到會有人敢對警察下手!"
朱飛鵬是個熱心腸,最愛破案,尤其是懸案、疑案,越難越覺有興致,再加上喝了點酒,熱血沸騰,當下便一拍桌子: “老高,我幫你!”
許嵩嶺沉吟不語。
這件案子當年轟動全市,整個公安係統的力量都投入進來,該查的、該問的、該審的,都查了個遍。時隔十年,所有線索都難以追查,現在重啟,難度太大太大。
蔡暢是工農兵大學生,根正苗紅,科班出身,能夠在二十八歲就當上派出所副所長,與他出色的刑偵能力、為人處世水平是分不開的。
可惜,剛當上副所長不久,就在深夜被人打死在小巷,配槍被奪。排除了情殺、仇殺、劫財這些選項之後,隻剩下一條——犯罪分子看中了他身上的槍,想要乾一票大案。
這樣一來,牽扯的人就多了。
三個月之後,三醫院家屬樓滅門慘案發生,家中財物被搶,配槍被發現,這個判斷更是得到驗證:犯罪分子殺人是為了搶槍,搶槍的目的是為了入室搶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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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的證據很少。茫茫人海,怎麼查?
想到這裡,許嵩嶺看向高廣強: “老高,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此案牽太大,又已經過了十年,查起來難度太大。”何況,公安局查案也有流程要走,並不能隨心所欲,想查什麼就查什麼,想查誰就查誰。
高廣強有些鬱悶地垂下頭,長歎一聲,轉過臉去。
朱飛鵬看許隊不同意重啟蔡暢被殺案,安慰高廣強: “老高,莫氣餒。天理昭昭,或許會出現轉機。"
眾人都紛紛出言安慰。
“是啊,老高,彆氣餒,這個案子大家都記在心上,隻等凶手露出馬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