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向晚的問話還在繼續。她的聲音很穩、很輕,卻清晰無比。
"很好。他在搓洗衣服下擺,隨著動作微微側了一下臉,你看見他的側臉了。他的額頭平不平?睫毛長不長?眼珠突不突出?他的鼻子高不高?鼻梁中央有沒有隆起?鼻孔大不大?有沒有鼻毛?人中長不長,嘴唇厚不厚?下巴長不長?喉結大不大?再回過頭看一看,鼻尖、嘴唇、下巴能否連成一條直線?如果不能,哪一個部位更高一點?"
隨著趙向晚的描述,馮兼烈腦中記憶越來越清晰。他的眼睛漸漸有了神采,聲音也大了許多。
“看到了,我看到了!他的額頭很平,睫毛不長,眼珠有點往外突,鼻子不高也不矮,是條直線,有鼻毛,鼻毛很粗,人中不長,嘴唇有點厚,下巴不長,喉結大,下巴與喉結之間是個向下的斜坡,鼻尖、嘴唇、下巴不是一條直線,最低的地方是下巴。"
當馮兼烈開始說話時,寧清凝便摁下錄音機的按鈕,便於等下反複確認細節。磁帶發出低沉的“嗡嗡”聲,寧清凝的內心似火一樣,眼睛眨也不敢眨,認真地看著趙向晚。
——她問得真好、真細!尤其是側麵線條的描述,精準而專業,有了這樣的描述,他一定能畫出非常逼真的側麵肖像來。
趙向晚的聲音裡帶著鼓勵與讚賞。
"很好。現在你叫了他一聲,他受到驚嚇,快速轉頭,正臉對著你。廁所門口的白熾燈光雖然不亮,但正好投在他臉上,你把他看得清清楚楚。”
馮兼烈非常自信地點頭: ”是!我看得很清楚。"看對方自信已經起來,整個人進入一種極欲表現的興奮狀態,趙向晚漸漸加快了語速。
"臉龐大不大?"
"不算大,這裡有點肉,上麵窄下麵寬,頭發剃得很短,額頭上的邊沿很清楚,肯定是這兩天剛剪過頭發。"
"眉毛、眼睛呢?"
"他皺著眉毛,眉毛很濃,很平,像條蟲子。眉心這裡鼓出一塊肉,眼睛不算大,眼角有點往上,眯著看人,樣子很凶。"
"鼻子呢,大不大?"“鼻子有點肉,鼻孔比較大,還有鼻毛露了出來。”
"人中深不深,嘴唇厚不厚
?上麵有沒有細紋?顏色紅不紅?"
"人中?好像沒有看到,嘴唇厚,沒什麼細紋,下嘴唇有點往外翻,顏色深,看不出來是什麼紅色。"
"看到牙齒了嗎?"
“看到了,他的嘴好像沒有合攏,露出一點點牙齒,不是很白,有點黃,有兩顆大門牙,門牙中間還有個小小的缺口。"
"非常好。還記得他穿什麼衣服嗎?"
“軍綠色的圓領T恤,洗得有點泛白,領口鬆鬆的,露出他這裡,鎖骨這裡,有一塊紅印子,哦,不對,是塊疤痕,有點像燙傷。他外麵罩了件深色夾克,皺巴巴的,衣服下擺那裡很濕。"
趙向晚看向季昭。
【問問他,整體觀感。】
季昭沒有動筆,一直在認真傾聽。
趙向晚點點頭。知道季昭覺得細節提供得已經足夠,最後還需要對人物神韻進行捕捉。"很好,你非常清楚地看到了凶手,第一眼的感覺怎麼樣?當時你心裡怎麼想的?"
提到第一眼的感覺,馮兼烈有一肚子話要講。
“我當時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就覺得:這人不是大學生。他身上的氣質一看就不是讀書人,有點像個當兵的。不過,好像又不是那種電視上非常有正氣的威武軍人,他看著有點惡,有點凶,還有點說不出來的狠勁。他看人的時候喜歡斜著眼睛看,讓我很不舒服。"
“我喊他一聲喂,他根本沒有回應我,就那麼猛一回頭,發現有人之後迅速轉身,動作非常快地順著走廊邊邊往外跑,一會就不見人影。他個子高、腿長,跑步的步幅很大,動作很好看,像《動物世界》裡的豹子一樣。"
“我當時就想,這人跑得真快,媽的,我還沒問他是什麼人呢,就這麼跑了。跑什麼跑,難道我還能把他怎麼樣?警察同誌,我真沒想到這人是壞人……"
聽到這裡,趙向晚知道他已經從半催眠狀態中退出來。像這種精神高度集中的狀態,通常隻能維持五分鐘左右,時間再長,就會疲憊。
趙向晚抬手輕輕拍了兩下巴掌。
“啪!啪!”
清脆的聲音在畫像室裡回響,一下子將馮兼烈驚醒,他茫然抬
頭,看著趙向晚:“警察同誌,我想起來了,我真的想起來了。"
趙向晚拿起桌上茶杯遞給他: “做得很好。你先喝口水,等畫像結束,你再來看看,提點意見。"
馮兼烈連連點頭:"好好好,你們畫。"
心理壓力陡然放鬆之後,馮兼烈感覺神清氣爽,看著眼前兩個正在畫紙上奮筆疾書的畫像師,悄悄問趙向晚: "能抓住壞人嗎?我能立功不?"
趙向晚擺擺手: "你彆吵他們工作。"馮兼烈趕緊將呼吸聲放低,不敢稍有異動。
寧清凝略一思索,右手拿起炭筆,開始在素描紙上刷刷畫了起來。馮兼烈已經提供了非常多的細節,寧清凝腦中有了基本輪廓,多年的基本功、勤學苦練不是白來的,寧清凝一筆一筆畫得非常認真。
季昭衣袖挽起,露出半截小臂,免得影響活動。他看著眼前支起來的畫架,畫架三腳立得很穩,畫板上貼著一張素描紙。
紙麵平整光滑,略帶些粗糙毛邊,炭筆落下,便會留下或硬、或軟的線條。
落筆、運筆。線、點、勾。
不必打輪廓線、季昭畫畫從來沒有草稿,草稿就在他的腦子裡。
季昭隻要看過一眼的人、事、物,都會清晰刻畫在腦海中,這是他與生俱來的天賦。
自小不與人交流,季昭有更多時間打磨天賦。通過繪畫技巧的學習與訓練,他能精準無比地將它們重現在紙麵之上。
這種天賦應用到繪畫領域,季昭成為一名超寫實派畫家,在藝術界揚名。可是,這種天賦如果應用於刑偵領域呢?
試想想,隻要有目擊者,季昭就能通過旁人的口述畫出嫌疑人,而且還是那種堪比照片的畫像,有他這個天才刑偵畫像師協助,警察就能偵破更多的懸案、疑案。
從天才畫家到刑偵畫像師,以趙向晚為橋梁,季昭的轉型非常迅速。看著他運筆如飛,趙向晚嘴角微揚。
半個小時之後,季昭停下筆,取下畫好的肖像放在一旁,再換上一張素描紙,繼續繪畫。
寧清凝一旦進入工作狀態,非常專注,沒有注意季昭的動作。倒是孫岫好奇,伸出腦袋看向季昭畫好的肖像。
這……這是素描肖像?僅僅是用炭筆,
就畫出了立體人像的特點。
雖然是短發,但一根一根豎立,仿佛風一吹還會動。眼睛瞳仁很亮,盯著看的話能夠感覺光影的變幻,再仔細看,甚至能發現瞳仁裡有個倒立的人
影。
鼻子大而肉,鼻毛戳出來幾根,讓人感覺這人毛發過於旺盛,平時也不注意個人形象。
嘴唇豐厚,有一種鼓鼓脹脹的感覺。牙槽咬著,兩邊臉頰肌肉緊繃,因為緊張導致嘴唇微張,露出兩顆大門牙。
還有那內收的下巴,與喉嚨處的連接,讓人感覺隻要他稍微一低頭,就能擠出個雙下巴來。
領口舊了,洗得泛了白——這麼模糊的話語,竟然在肖像中也表現出來,隻不過加了一點陰影、幾點高光,就能讓人明顯地看出這是一件舊T恤,領口左邊鎖骨處有一個銅錢大小的圓形疤痕,似乎是陳年舊疤,扯著旁邊肌肉有些緊繃。
不過就是一幅肖像,卻成功讓孫岫對這個嫌疑人有了深刻的印象——馮兼烈沒有說錯,這人很凶、很猛,有一種快要溢出紙麵的雄性張力。
孫岫雖然不是專業的刑偵畫像師,但他看過寧清凝畫的肖像。
這麼說吧,寧清凝畫的肖像非常規整、非常標準,對人類五官及臉部其他部位進行解構,畫出來的肖像四平八穩,特征明確。
可是,季昭的畫的肖像藝術性非常強,張力、表現力、感染力強大,可以第一時間抓住所有人的目光,讓人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如果把寧清凝、季昭的畫像擺在一起,很容易看得出其中的不同。
寧清凝的畫像專業性強,更像是一幅拚圖,隻要有繪畫基礎,再進行勤學苦練,就能達到這個效果。而季昭的畫像更注重整體性,充滿藝術感,靈氣十足,旁人即使再刻苦,若是沒有天賦那也白瞎。
孫岫沒有見過犯罪嫌疑人,但看到這幅畫像,他有信心:隻要讓他見到嫌疑人,就一定能夠認出來。因為季昭畫的不僅是形,他還將那種內在的、永遠不會變的神韻給畫了出來。
孫岫的信心頓時來了,興奮地抬頭,想看看季昭又打算畫什麼。
不過十分鐘,一張犯罪嫌疑人的背影圖便出現在紙麵上。寬闊的後背、粗壯的頸脖,剛剪過的短發、大大的耳朵、肥厚的耳垂,最顯眼的,是後脖右下方有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黑色胎記。
/>"刷!刷!刷!刷!"
畫紙邊沿用來粘貼在畫板上的膠帶紙被撕下來,季昭重新換上一張新的素描畫紙。這回,是一張側臉素描。最顯眼的,是那豐厚的嘴唇,內收的下巴。下唇略微突出,下頜線條弧度不明顯,看著有點粗
魯。
"刷!刷!刷!刷!"
側臉素描從畫板上拿下來,季昭再貼上一張。這一回,他畫的是對方奔跑的速寫。
暗夜、昏暗的走廊,一個高大奔跑的男子,行動間帶著股生猛勁,眼神凶猛望向前方,讓人一看便不寒而栗。
孫岫的嘴張得老大,不敢相信季昭還能畫一贈三。
刑偵畫像師的任務,是畫出嫌疑人的正臉,此後協查令發放下去,就是那張標準的正麵肖像。刑偵畫像介於素描與速寫之間,既有線條勾勒,也有陰影變化,主打一個“突出特征”。
可季昭這個搞法,完全是反套路,主打一個“360度全方位無死角”,除了把犯罪嫌疑人的正麵,還有背麵、側麵、全身動態畫像。
你這是想要公安係統的刑偵畫像師都累吐血嗎?誰會像你一樣,刷刷刷刷一口氣畫出四張不重樣的來!
萬一要是不像呢?孫岫在心裡嘀咕了這麼一句之後,又自己把這句給否定。怎麼可能不像呢?光是看到這三張圖,他的腦子裡已經構建出一個立體人物。如果憑借這樣的畫像去找人,絕對一抓一個準!
沉浸於工作狀態的寧清凝絲毫不受季昭的影響,他按照自己的節奏畫完了正麵肖像,正想按流程讓馮兼烈看看有什麼要修改的,抬頭看到傻乎乎的孫岫張著大嘴盯著季昭的畫板,這才想到今天畫像室還有一個同行。
寧清凝好奇湊過去,拿起季昭的畫。
這一看不要緊,寧清凝久久沒有說話。也說不出來心裡是什麼滋味,既有佩服、有歡喜,也有一種惆悵。
佩服季昭年紀輕輕便能畫出這麼有表現力的人像圖;歡喜有季昭的加入能夠加快這個案件的偵破。
至於惆悵……即使再努力,他知道自己終其一生也無法追趕上,因為季昭就是人們嘴裡經常說的——天才。
寧清凝不是天才,他隻是愛好加堅韌,這才成為行業內頂尖的刑偵畫像師。他也接受過無數讚譽,也得到了同行的認可,在工
作中獲得許多成就,原本還有點小驕傲,可是當他看到這四張人像圖,終於明白什麼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寧清凝長歎一聲,收起自己的畫像,將季昭畫的肖像推到馮兼烈麵前: “來,你看看,畫得像不像?"
不出所料,馮兼烈一看到畫像,立馬跳了起來,聲音激動得變了形: "對對對!就是這個樣子,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他拿過正麵像,指著那雙眼睛: “唉呀,當時我就覺得這人的眼睛怎麼那麼凶呢,原來是因為眼珠子顏色淺,光一照看著有些古怪。"
他拿過側麵像,指著下巴處: “對對對,就是這樣的,他的下巴和一般人長得不一樣,反正不太好看。"
緊接著他又拿著背麵像、全身奔跑速寫圖嘖嘖稱奇: “這完全就是我那天晚上看到的人,就是他!"
寧清凝將心裡升起的那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意壓下,再次確認: “你確定,就是這個人?有沒有哪些地方需要改動?"
馮兼烈連連搖頭:"不用改,不用改,就這樣挺好的。"
他隻看了兩眼,便打了個冷顫不敢再看,將畫像放在桌上,自己站得遠遠的,仿佛害怕畫上的人活過來,從紙上跑出來把他給殺了。
孫岫興衝衝拿起四張畫稿,正要去彙報,忽然停下腳步,望向寧清凝,猶豫道: “老寧,你的田
寧清凝擺了擺手,努力擠出個笑臉: "不用管我,過稿了就行,誰畫不一樣?"
【唉,人比人氣死人,有季昭在,我們畫像師都沒飯吃嘍。我入行六、七年,畫了上萬張畫像,參與過幾十起刑偵大案,立下二等功三項,三等功五項,我以為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可是………和天賦比起來,努力算什麼?!】
聽到寧清凝的心聲,趙向晚擔心影響到他的工作熱情,更擔心無形中為季昭樹敵,便走到寧清凝麵前,誠懇道: "寧警官,借一步說話?"
寧清凝不知道趙向晚是什麼意思,抬眼看著這個眉眼間稚氣猶在的姑娘: "什麼事?"
趙向晚看向季昭: “我和寧警官說幾句話,你在那邊幫我畫幅圖吧。”
r />
季昭眼睛一亮,點了點頭,馬上拿出素描紙,準備給趙向晚畫像。他其實一直有些蠢蠢欲動,想畫一幅趙向晚的半身油畫,隻是怕她不願意,便沒有動手。現在趙向晚開了口,季昭立刻在腦中構思,拿過紙來開始描畫。
安排好季昭之後,趙向晚與寧清凝走到門外。門口是一條長長的走廊,每個辦公室裡的人都在忙碌中,沒有人關注到趙向晚與寧清凝。
趙向晚的聲音很輕,但卻能讓寧清凝聽得清楚。
"季昭是一位天才畫家,十五歲開個人畫展,開創超寫實油畫流派,在湘省藝術圈裡很有名氣。
天才畫家?十五歲開個人畫展,開創畫法流派?不論是哪一條,寧清凝都難以望其項背,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趙向晚: “那,他為什麼進公安係統?”
【難怪畫得這麼好,原來是天才畫家啊。季昭這一生已經達到巔峰,名利雙收,乾嘛要來公安局當一個刑偵畫像師?這不是大材小用嘛。】
趙向晚微笑: "他,是我的專屬刑偵畫像師。"
季昭之所以進入重案組,是因為季錦茂知道自己能與他交流,能讓他融入社會,不至於成為“地主家的傻兒子"。
旁人說話,季昭有時候聽有時候不聽,全看心情。但對於趙向晚,季昭的腦袋裡安裝了雷達一樣,自動接受,不管何時不管何地。
想讓季昭畫像,必須有趙向晚在場,否則他不會動筆。所以,說季昭是趙向晚的專屬刑偵畫像師,並不為過。
看到趙向晚的笑容,寧清凝自認為懂了, “啊”了一聲之後, "哦哦哦。"
【現在的年輕人可真會啊,季昭性格內向,隻聽趙向晚的話。啊,雖然是天才,但好像又有點可憐?】
趙向晚懂人性。
嫉妒心理,存在於人類的潛意識。看到彆人比自己強,心理產生不服氣的情緒,就會產生一種憤怒、怨恨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