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四喜這一生,其實都在為一件事奮鬥。——肯定。
因為家中孩子多,他作為家中排行老四的第三個兒子,是最被忽視的那一個。衣服鞋子,穿的是兩個哥哥穿剩下來的。
吃飯,也得長幼有序,先讓爺爺奶奶吃,然後是爸爸媽媽,再輪到大哥、二哥、大姐,然後才是他。
龔四喜心眼很小,從小就愛和哥哥姐姐爭吃的、搶穿的,一不如意就哭,弄得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沒一個人喜歡他。
爺爺奶奶最寵愛的,是大哥;父母最離不開的,是二哥、大姐;全家人最憐惜的,是兩個如花似玉的雙胞胎妹妹。
隻有他,爹不親、娘不愛,好在生了一個靈活的腦瓜子,會讀書。
所以,他要讀書,他一定要好好讀書,他隻有在讀書的過程中,才能得到獲得老師、同學的肯定。誰阻擋他讀書的腳步,誰就是他的仇人!
讓他一個人去搶劫殺人,他不敢。於是找來和他一樣看水滸傳入了迷的盧尚武,再拖來傻不楞登的盧富強,三個人入了夥,成立了三刀會,還煞有介事地弄上刺青,將三個人緊緊捆綁在一起。
時機成熟,龔四喜提出立投名狀,殺人證道。
那個雨夜,龔四喜從廚房後方進去,提刀便砍,把所有怨恨都發泄在刀光之中,心中快意無比。不借錢給我?我砍死你!說我愛哭討人嫌?我砍死你!炫耀你家有肉吃?我砍死你!敢用白眼翻我?我砍死你!
盧尚武、盧富強嚇傻了,龔四喜從嬸子手中搶過龔勇(其實是寄居在龔家的祝康,但龔四喜以為是堂弟龔勇)扔給盧尚武,強迫他砍殺六歲小兒。龔四喜走進內屋,拖過龔柔,責令盧富強殺了她。
一切搞定之後,龔四喜揚長而去,趁夜回到小灣村盧富強家,洗去一身的鮮血,一覺睡到大天亮。
龔四喜以為這一切,早已隨著三村拆遷、盧富強的法律死亡而終結,沒想到半路上卻殺出個程咬金,不僅盧富強沒有死,不僅他被警察抓住,不僅他主動交代了罪行……更要命的是,他還留著當年的盟約!
胳膊上的刺青,可以洗去。記憶中的血腥,可以淡忘。
可是這張保存完好的,印著自己指紋、沾染龔大壯一家子鮮血的盟約,卻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消失、損壞!
原本,龔四喜可以負隅頑抗,他可以拒不承
認,他可以等著盧輝那邊的解救,他可以靜待事態的變化。
身為警察,他當然知道,哪怕證據確鑿,他依然可以不承認。
盟約可以是年少無知隨便寫的;指紋可以是年少不懂事,偷偷跑到凶案現場沾了點血按上去的;盧富強殺了人,卻把一切推給他和盧尚武;或者盧富強在凶案現場嚇傻了,以為是他們三個殺的.…總之,隻要他不認,一切都有機會翻盤。
可是,當聽到趙向晚說的話,一想到父親所說的那些話,一直以來孝順、聽話、努力在家族中搏存在感的他忽然感覺一身疲憊。
疲憊到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再動一下。
他是家裡的禍根?他是個黑心腸的警察?
都是四兒的錯,不能怪老大、老二?原來,他這麼努力地表現,換來的依然是父母第一時間的放棄。
龔四喜頹然坐回椅中,從頭到腳一絲力氣都沒有,仿佛自己一生的奮鬥,為了讀書謀劃努力,為了升官殫精竭慮,為了讓父母兄弟在三村灣有麵子,拍著胸脯辦下無數違法違規的事…..
全都是個笑話!到頭來,他不過就是個禍根。
趙向晚冷冷地看著他。
這個一開始囂張至極的人,在麵對親人的背刺時,像戳破了的氣球一樣,整個人都沒了精神。真是,令人開心啊。
趁你病,要你命。
心理防線全盤崩潰——這麼好的時機,不審問,更待何時?趙向晚問:“1975年3月的雨夜,那個時候你十六歲,你對龔大壯一家做了什麼?”
趙向晚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天空傳來。
她的聲音清晰而輕柔,就仿佛老友重聚閒聊,讓龔四喜生不起半分反抗之心。陷入自暴自棄狀態的龔四喜開始講述。
他腦袋耷拉著,聲音也有些甕聲甕氣,但說出來的一字一句,卻宛如另一塊拚圖,將盧富強講述中缺失的那一部分完美地拚合在了一起。
"為什麼選擇龔大壯一家?""為什麼選擇雨夜?"
"為什麼要在盧富強家裡躲幾天?""為什麼要改名讀書?"
龔四喜一五一十地回答著趙向晚的問題。字字似錐,紮得祝康心在滴血。因為嫉妒;
>因為拒絕借錢給他讀書;多麼可笑的殺人動機!
趙向晚的問話漸漸尖銳: “你知不知道,為三村灣的黃、賭、拐賣窩點撐起一把保護傘,你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這些事情,你大哥、二哥也參與其中了,是不是?”
龔四喜慢慢抬起頭,緩緩搖了搖頭: "這些事,我一力承擔了就是,我大哥、二哥生性老實,隻知道跟著吃喝,什麼也不懂。你想知道什麼,你隻管問,我知道的,都會告訴你。"
祝康再問: "盧輝呢?"
龔四喜忽然笑了起來,笑容猙獰而殘忍:“他?他是我兄弟,我當派出所所長靠的是他,為三村灣提供保護靠的也是他。這樣的大恩大德,自然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已是傍晚。
走出審訊室,走廊儘頭的窗外,投射進來西曬的陽光。金桂飄香,四處都彌散著一股甜甜的香氣。
趙向晚站定,眯著眼睛看著走廊儘頭那幾格斜斜的陽光。"你們說,朗朗乾坤,怎麼就有人這麼膽大妄為?"貪汙、腐敗、行賄、受賄、為地下賭場通風報信、為被拐婦女辦理入戶手續……隻有你想不
到的,沒有龔四喜辦不到的。
祝康沉默片刻,深吸了一口氣: "先是因為嫉妒,後是因為貪婪吧。"一開始,殺人是因為嫉妒、不甘;
後來,心中的惡魔被釋放出來,便再也收不回去。藐視法律,踐踏道德,行錯踩錯,越走越遠,越走越偏。
朱飛鵬抬頭挺胸:"不要氣餒,這世上不是還有我們嗎?"有黑暗,就會有光明。有罪惡,就會有正義。有視誓言為廢紙的黑心警察,也有把懲惡揚善深深刻入骨髓的好警察。
趙向晚嘴角漸漸上揚,看著站在辦公室門口等待她的季昭,點了點頭: “對!還有我們。你們餓了沒?我估計咱們有好吃的了。"
親自跟著跑了一趟羅縣,季昭深感刑警艱苦,心疼趙向晚奔波勞累。他雖然隻會幾道家常小菜,但背靠四季大酒店,那裡大廚無數,跑一趟後廚,拎過來兩個大保溫桶,一打開便肉香四溢。
季昭這回學乖了,沒有隻帶趙向晚一人份,而是準備了兩個大保溫桶。重案組八個人,每人都有份。
秋燥清火
,首選冬瓜薏米老鴨湯,湯色清亮,異香撲鼻。還有正當季的蓮藕花生排骨湯,湯底微紅,湯味濃鬱。
從上午到下午,一直在審訊室裡忙碌、在路上奔波的趙向晚、祝康、朱飛鵬三個人喝得最起勁。祝康說:“主要是向晚在說話,她多喝點是應該的。”
朱飛鵬喝得搖頭晃腦: "我雖然說話少,但寫字寫得累死!"
高廣強喝了一口老鴨湯,輕歎一聲: "這回的案子,燒腦啊。"
劉良駒也說: “整個三村灣都爛到根兒去了,這回帶回來的人,沒一個跑得脫。”
高廣強一邊喝湯,一邊看趙向晚交過來的審訊筆錄,歎了一聲: “向晚,你這速度可真快!連最難搞定的龔有霖,你都拿到了他的證詞。"
或許是因為今天真累到了,趙向晚喝完排骨湯,又喝老鴨湯,終於感覺冒煙的喉嚨舒坦了不少。聽到高廣強的話,趙向晚說: “我也沒有想到,龔有霖竟然那麼在意他爸的否定。看到他爸對他的指控之後,心理防線瞬間崩潰。這也,真是巧了。"
原本趙向晚以為最難攻破的龔四喜,沒想到骨子裡竟然是個需要家人肯定的“孩子”?隻能說,再惡的人,也有心理弱點,也有在意的人或事吧。
高廣強微笑,笑容很慈祥: “盧輝那邊呢?有沒有信心?”
趙向晚搖了搖頭,看著碗中剩下的骨頭:“盧輝的母親孫友敏我已經和她打過兩次交道,感覺就是個自私、冰冷到極致的老太太,盧輝恐怕就是像她吧。這一類人是硬骨頭,難啃得很。"
高廣強鼓勵她: "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這一回你已經表現得非常出色了。盧輝就算不認罪,咱們現在也不怕。光是龔有霖提供的行賄罪證,就夠他坐牢的。我們已經派人去他辦公室收集罪證,拘捕令隨後就能簽發,你不用怕,隻管放開手腳去審!"
趙向晚感覺又有了力量。
既然盧輝已經跑不掉了,那她還怕什麼?我們警察隻管破案、收集證據,用什麼罪名起訴、最後判決如何,那是檢察院、法院的事情。
高廣強又看了一眼祝康:“基於回避原則,下一次的審訊你就不要參加了。雖然你現在的身份不是龔勇,但畢竟……"
祝康站起身,大聲道:
“是!”
能夠親眼看到龔大利懺悔、見到龔四喜認罪,祝康那顆憤怒不甘的心已經獲得平靜。他轉過頭,深深地看了趙向晚一眼: “向晚,看你的了。”
趙向晚微微一笑:“要讓盧輝這個人開口認罪,恐怕還得周如蘭上。”
雖然隻是簡單接觸,趙向晚卻發現盧輝對背景深厚的女性,有一種天然的逢迎之姿。不知道這是他入螯所帶來的影響,還是天生如此。
這一場審訊,如果祝康不出場,那不如讓周如蘭試試。
周如蘭剛進重案組沒多久,還有些小矜持。讓她喝湯,她隻倒了一碗排骨湯,慢吞吞地喝著,現在被趙向晚點名,趕緊抬起頭來,吞下嘴裡食物: “向晚,叫我嗎?”
趙向晚笑了: "是叫你。等一下和我一起去審盧輝,敢不敢?"
周如蘭現在膽子也變得大了一些: "行,跟著你,我不怕。"
高廣強看著趙向晚點兵點將,非但不覺得權力受到挑戰,反而樂見其成。他明年上半年就要退休了,把年輕人培養起來,讓他們能夠獨當一麵,這就是他的職責。
高廣強開玩笑: "向晚,你還要叫誰和你一起去?"
朱飛鵬舉起手來: “叫我,叫我!”
他今天和趙向晚連審三場,龔大利、孫友敏、龔四喜,龔大利動之以情;孫友敏誘之以利;龔四喜每一個突破心理防線的方法都不一樣,偏偏還精妙無比,讓他看得目眩神迷,恨不得總跟著趙向晚身旁,看她大殺四方。
趙向晚看了他一眼,搖搖頭:“都是年輕人,鎮不住場子。”
她的目光落在高廣強身上: “老高,你年紀最長,經驗豐富,剛剛又陪他聊了一陣,對他應該有些了解吧?不如你陪我們兩個一起去會會盧輝?"
高廣強自然不會拒絕,笑眯眯地說: "沒問題。"
高廣強補充了一句: "你要是覺得還不夠份量,我還能搬許局一起過去,幫你鎮場子。"
趙向晚: "暫時不用了,我們先去打個前站吧。要是我們搞不定,再讓許局上。"
高廣強哈哈一笑,將碗中熱湯一飲而儘,站起身來: “休息好了嗎?
那我們去會一會盧輝吧。”
市局的審訊室由鐵柵欄分隔成兩個隔間,看著冰冷而肅然。傳喚室卻是裝修溫馨、樸素的小房間,有桌有椅,生活氣息濃厚。
前麵幾次審訊都是在審訊室裡進行,大家的心理壓力都挺大。這一回見盧輝,趙向晚決定在傳喚室裡進行。
盧輝正在傳喚裡打盹,坐在一把帶扶手的木椅子上,雙手交叉置於胸前,頭微微低垂,閉目養神。
聽到門口傳來動靜,盧輝這才緩緩抬起頭,睜開眼睛看到進來的三個人,警惕之心頓時就放了下來。
【高、趙、周?市局警察就這三個了?】【老的老、小的小,不足為懼。】
聽到盧輝的心聲,趙向晚低眉斂目,繼續裝菜鳥。
她乖巧地幫高廣強拖來椅子,自己則和周如蘭安靜坐在一旁,取出筆錄本,擰開鋼筆筆帽,開始寫字,
盧輝的目光主要落在周如蘭身上。
周如蘭換上了製服,她本就生得秀麗端正,板著臉的模樣更顯高貴清冷,這讓盧輝的內心更加生出一份仰慕與渴望。
【省廳領導的孩子,果然不一樣。】
【想當年我第一次見到楊巧珍,也是這種感覺。鄉下小子、鉗工學徒,我連頭發絲都配不上她。
可是……最後她還不是一樣乖乖地為我生兒育女?】
高廣強咳嗽兩聲,將盧輝的注意力拉到他身上來。
"盧輝?"
“是我。”
"性彆?"
盧輝笑了笑,看著高廣強,態度溫和地說: “高警官,咱們都是一個係統內的,這些形式能不能直接跳過去?你們放心,我會簽字的。"
高廣強點點頭: "沒問題,那我就直接問了?"
盧輝微微頷首: "行,請問。"
高廣強看著他的眼睛,單刀直入: “你本名盧尚武?母親孫友敏,哥哥盧尚文,蔡旗鄉小灣村人?"
盧輝不像龔有霖,上來就否認自己的過去,而是坦然承認: "是。"
【過去,是抹不掉的,承認了又如何?】
>【之所以改名,一是擔心舊案事發,被人追查;二來也是想擺脫我媽的控製。】【現在既然進來了,瞞是瞞不過的,不如承認。】
這些話裡,趙向晚就記住“擺脫我媽的控製”這幾個字。看來,盧輝與他媽媽孫友敏的關係並不好。
外人眼裡,他們是母慈子孝,隻有親自在審訊室裡與孫友敏過過招的趙向晚,才知道孫友敏有多麼冷血、自私。
——丈夫也好、兒子也罷,孫友敏的心裡隻有她自己。
高廣強繼續問話。"盧富強,你認識嗎?""哪一個?我應該認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