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閔成河的反應,他的焦急不似偽裝。
他仿佛急欲表達什麼,但卻一直不得要領。
從他結結巴巴的表述裡,趙向晚漸漸將事件還原。
閔成河遠遠地跟在錢豔豔身後,看著她從西區3棟走出來。他害怕被錢豔豔發現,不敢跟得太近。珠市機械廠生活區不大不小,每條道路閔成河都熟悉,也不怕跟丟,於是保持著十幾米的距離,慢吞吞地走著。
橫穿過一條水泥路,錢豔豔走到東區,前麵有一片香樟林,將閔成河的視線阻擋。
晚上很安靜,閔成河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還夾雜著某些奇怪的聲音,這讓他警覺起來,趕緊跑過去。
前方很黑,路燈壞了。
隱約看到錢豔豔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閔成河慌忙叫了一聲,跑過去一把將她扶住。借著遠處微弱的路燈光線,閔成河這才發現,錢豔豔一隻手按住胸口,胸口處紮了一把雪亮的匕首,鮮血像泉水一樣往外流淌,喉嚨裡發出扯風箱的聲音:“嘶——嘶——”
閔成河一隻手扶住錢豔豔的後背,另一隻手試圖去按住胸口噴湧而出的鮮血,可是根本沒有用。
鮮血就這樣不斷地往外冒,沾染了閔成河的雙手、衣服。
閔成河伸手觸碰匕首,可是不敢拔,他怕一拔出來,她就活不成了。
閔成河茫然抬頭,隻來得及看到腳步聲消失的地方,有一道高大的男子身影,一下子拐進了黑暗。
閔成河腦子一片空白,那一瞬,他覺得人生無比漫長。
雷灼厲聲責問:“為什麼不呼救?如果你說的是實話,那個時候大聲喊救命,附近下夜班的人就能聽到過來幫忙。”
閔成河呆呆地看著他,額頭青筋一鼓一鼓的。
【我不知道。】
【我想喊的,可是我喊不出來。】
【急,我好急!】
趙向晚看出來了,閔成河應對突發事件的能力有限,那一刻他估計是嚇壞了,不知道如何反應。
越責備他,他便越害怕;越害怕,他就越不敢說話。
趙向晚柔聲道:“你當時嚇住了,是不是?”
閔成河拚命點頭。
趙向晚的聲音似春風拂麵,讓人不由自主地情緒放鬆下來:“你發現錢豔豔被殺,然後呢?”
在趙向晚的安撫之下,閔成河的結巴狀態有所緩解,憋了半天,終於說出話來:“她很重,我扶不住。”
【血腥味撲過來,我想吐。】
【我把她放下,去找人來救。】
【終於看到人了,可是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趙向晚終於鬆了一口氣。
閔成河的內心世界是坦誠且真實的。
聽他的心聲,比聽他本人說話要輕鬆多了。
閔成河的這種情況,顯然是在短促強烈的情緒狀態下,腦活動受到抑製引起的思維停滯。京都聞倩語殺人案
中,保安馮兼烈在畫像之時說話顛三倒四,就是因為太過焦慮緊張所致。
想要讓他說出真相,先得安撫他的情緒。
趙向晚站起身,端起一杯熱水,走到閔成河麵前。她將水杯遞到閔成河麵前,溫聲道:“錢豔豔體重和你差不多吧?扶不住很正常。”
趙向晚的語調不急不慢、聲音不高不低,態度平和而寬容,這讓一直焦躁不安、處於惶恐狀態中的閔成河漸漸放鬆下來。
就仿佛一直在黑暗行走,麵對的全是冷眼與嗬斥,陡然眼前出現一道亮光,閔成河接過水杯,哽咽著說:“不是我,不是我。”
趙向晚看著他的眼睛,冷靜而溫柔:“我相信你。”
一句“我相信你”,閔成河內心的冰河突然解封,飽受驚嚇的他開始號啕大哭。
目睹錢豔豔被殺,他沒有哭;
被下夜班的工人抓住,揍了兩拳時,他沒有哭;
被錢民強斥罵為什麼,他沒有哭;
坐在冰冷的審訊室裡,戴上手銬、腳鐐,被警察審訊詢問各種細節,態度滿是懷疑,他沒有哭。
可是,來自陌生警察的信任與鼓勵,卻讓閔成河痛哭起來。
眼淚、鼻涕一起流,將那張醜臉襯得更醜。
但趙向晚知道,這代表閔成河的情緒開始緩解,是件好事。先前閔成河腦子裡的那根弦繃得太緊,導致很多重要細節沒有表述清楚,這也讓著急破案的霍灼抓狂。
霍灼看到閔成河坐在那裡張著嘴哭得稀裡嘩啦,半點同情也沒有,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媽的!這狗東西,殺了人還有臉哭。
趙向晚依然站在閔成河麵前,臉上半點變化都沒有。
霍灼很佩服她這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沉穩。
等到閔成河情緒宣泄得差不多了,趙向晚這才緩緩開口:“閔家槐、閔成航,你認識嗎?”
閔成河一下子收住哭,帶著淚光的眼睛看著亮亮的。
【啊,像姐姐一樣的家槐。】
【雖然有點怕成航,但是有家槐在,一切都不怕了。】
趙向晚說:“閔成航說,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曾經給你寄過信和磁帶,對不對?”
閔成河定了定神,點頭道:“是的。”
【不過,他後來聯係我,說已經沒事。】
來珠市之前,趙向晚拜訪了閔家槐。
在閔家槐的回憶裡,閔成河是個老實人,心地善良,肯幫忙,隻是不太會說話,一著急就結巴,和他說話特彆費勁。
閔家槐性格柔和,願意聽他說話。閔成河是個得了彆人一點好處就內心不安的人,因為閔家槐願意陪他說話,閔成河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她,有好吃的都會先給她吃,因此兩個人的關係挺好。
六歲的時候,孤兒院因為電路老化起過一次火,起火之前兩天,閔成河做了個惡夢,嚷嚷著大火、好燙。因為他喊得太凶,被閔成航揍了一頓,讓他閉嘴。
可是後來
,真的著了火,好在火勢不大,很快就撲滅了。
不過,閔成河因為靠近起火點,半邊臉被燒傷,破了相。
因為這件事,閔成航有些內疚,將他護在羽翼之下,誰敢欺負閔成河,閔成航就和對方拚命。
閔家槐、閔成航、閔成河像一個鐵三角,在孤兒院結了盟。閔成航是領隊的將軍,閔家槐是軍師與靈魂,而閔成河就是那忠心耿耿的護衛、衝鋒陷陣的勇士。
閔成河老實、忠心、感恩,在人際關係裡略顯卑微。
這樣一個人,在人群裡並不出眾,自我保護能力差,如果沒有強大的力量庇護,往往會扮演“炮灰”
的角色。
因此,在見到閔成河、聽到他內心所想之後,趙向晚排除了他的殺人嫌疑。
但是有一點疑問,這也是霍灼等人懷疑他的理由——閔成河為什麼正好出現在案發現場?
晚上十點,天氣寒冷,閔成河沒上夜班、沒有應酬,為什麼大晚上的在外麵晃悠?這一點如果不解釋清楚,他的罪名依然擺脫不了。
趙向晚開始進入正題:“請你認真回答我的問題,不要有所隱瞞,好嗎?”
閔成河緊緊握住水杯,重重點頭:“好。”
趙向晚說:“你是不是有一著急就結巴的毛病?”
閔成河再一次點頭:“是。”
趙向晚說:“我接下來問你的問題,都是簡單的問題,你隻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如果一次隻說一兩個字,應該結巴不起來。
閔成河回答:“好。”
趙向晚將椅子拖過來,坐在閔成河麵前,目光與他平視,避免居高臨下給他壓力。
“你遠遠跟著錢豔豔,是不是擔心她?”
“是。”
“你是不是察覺到她會有危險?”
“是。”
“危險來自於哪裡,是項東嗎?”
“是。”
“項東要害錢豔豔?”
閔成河沒有回答是或者不是,臉又開始脹得通紅。
【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項東不對勁。】
趙向晚換了個說法:“不著急,我這個問題可能複雜了一些,我問得簡單一點。你隻是感覺到項東不對勁,是不是?”
閔成河終於輕鬆下來:“是!”
趙向晚再問:“哪一種不對勁?他在外麵有人了?”
閔成河又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身上有香水味。】
【他看到師姐的時候,眼神冰冷。】
【師姐笑起來不開心。】
趙向晚在內心輕歎一聲。
閔成河應該是有語言表達障礙,邏輯性較差,東一榔頭西一棒的,很難完整地將腦中所想連貫地表達清晰。
趙向晚再問:“你感覺項東在外麵有彆的女人,錢豔豔的日子過得並不開心,是不是?”
這一回,閔成河很快就回答:“是。”
趙向晚問:“就算項東在外麵有人,也不至於要找人殺錢豔豔。你是憑什麼感覺到了危險,並打算跟蹤保護錢豔豔?”
這個問題,趙向晚並沒打算聽到閔成河的回答,她的目的是引出閔成河的內心所想。
閔成河的目光開始閃爍。
【一個夢。】
【奇怪的夢。】
【項東一邊笑,一邊拿刀捅死了師姐。】
【起火的夢,我不信,結果燒傷了臉。】
趙向晚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