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榮伊的呼吸一滯，他的神情一凝，迅速撐著病床邊緣的圍欄站了起來，仰頭和Leo冷靜對視，扯著他領口質問：“你什麼意思？”
“什麼叫我是選育失敗的劣等品？”
Leo臉上一直玩世不恭的態度在談到“選育”的時候罕見地冷淡了下來，他微微彆過臉，避開尤榮伊的逼視，語調平緩：
“選育作為一種用來篩選配對優質新生兒技術，並不是完全沒有副作用的，不是每個經過選育的孩子，一定會符合選育預測的基因配對結果。”
“因為生育的過程中會伴隨著各種各樣的意外，不是所有的新生兒並都完全符合選育的結果，有些選育配對的胚胎並不會按照選育預測的那樣發育，長大，於是滿懷期待自己即將得到一個完美孩子的父母，就會失望地將這些選育失敗的孩子，稱之為——”
Leo的語調停頓了一下：“——【劣等品】。”
尤榮伊的瞳孔一縮。
在聽到【劣等品】三個字的一瞬間，他的雙手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心臟狂跳，呼吸變得急促。
“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會選擇養育選育失敗【劣等品】。”Leo一頓，“有些父母會選擇偷偷拋棄【劣等品】，把他們丟棄在孤兒院福利院之類的場所外，然後再進行下一輪選育，直到【優等品】的誕生。”
“尤榮伊，你的身體裡，就有【劣等品】的痕跡。”
……
尤榮伊躺在病床上，右手搭在額頭上，眼簾半垂地望著老舊社區醫院潮濕發黴的天花板暗黃色牆紙上奇形怪狀的黴斑。
Leo已經走了，這人不願意在社區醫院陪床，去住了附近的五星級酒店，讓他有事情打電話找他。
他在Leo走後一直這樣望著天花板，呼吸平緩地數著天花板上青綠色的黴點，好像在思考什麼，又好像沒有。
夜晚的涼風習習吹拂，吹得窗邊輕盈的白紗來回跌宕，蕩出海浪般弧形的邊緣，他床頭櫃的黑色玻璃花瓶裡還是那三支不知道是誰送的玉米百合。
隻是一天而已，這三支百合已經枯了。
尤榮伊緩緩地眨了一下眼，腦中緩緩地，浮現出他今天聽到的所有對話。
【你不是那個全息天才，你真正的身份我們也沒有查到，我們也不知道你是誰。】
【尤榮伊，你的身體裡，有劣等品的痕跡。】
【你是選育的失敗品。】
那些原本就脆弱構建的記憶被幾句話輕易破碎，變成了更為冰冷銳利的樣子，就像是從冰錐他的大腦中穿刺出來一樣，強硬地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不容許他片刻逃離。
尤榮伊半靠在病床上，他垂眸看著自己的手，他蒼白的又纖薄的掌心皮膚上還殘存著一些之前車禍的燒傷的瘢痕。
雖然已經被儘力治療了，但他太不愛惜自己的身體，複健的時候也很拚命，沒有休息好，所以瘢痕的治療效果很差。
護士和醫生總是很心疼他，心疼他天才跌落的命運，心疼他這張漂亮過頭但卻被燒傷留下了瑕疵的臉。
心疼一段並不屬於他的記憶和完美人生。
Leo沒有騙他的理由，他自己也去核實過自己的基因檢察報告了，的確和Leo說的一樣，隻是診斷結論要溫和很多。
【基因檢測結果：有選育痕跡，不佳。】
“……劣等品……”尤榮伊喃喃自語，“我是，被拋棄的劣等品？”
腦海中的記憶實在太模糊，他思索不出結果，一整天接連的交互下來，雖然尤榮伊還想強製自己再思考一會兒，但他的眼皮卻克製不住地向下垂落。
尤榮伊緩緩蜷縮成了一團，頭抵在放著花瓶的床頭櫃那一邊睡著了，百合花裡的露水順著枯萎的花瓣背脊滴落在他手背上。
他的眼睫很輕地顫抖了一下。
他的意識緩緩陷入更為深的，更為久遠的夢鄉。
尤榮伊感覺自己的靈魂變得透明輕盈，從疲憊睡去的身體裡很輕地飛出，漂浮上夜空，穿越無數的似虛似實的建築物群，然後緩緩墜落在一片柔軟惺忪的嫩青色草地上。
他躺在草地上，耳邊傳來孩童奔跑玩耍的歡笑聲，清透的日光灑在他半透的眼皮上，他下意識抬手擋了一下。
尤榮伊眨了眨眼，他扶著地麵緩緩坐起，搖了搖頭從那種恍惚的，半夢半醒的意識裡清醒，看向周圍。
他坐著的草地很大，周圍矗立著一堆白色的，仿佛教堂般的高大建築物群，周圍跑動的小孩子穿著白色的袍衣，嬉笑打鬨著跑來跑去，不遠處能看到一個巨大的鐘樓。
這些建築都很古舊而華麗，外牆有明顯的修複痕跡，簷牆上用石膏和泥灰雕刻了一圈繁複精致的純白小天使像，一看就不在他之前居住的地方。
這看起來像是另一個國家了，尤榮伊左右打量，在最前麵的，教堂房子上看到了一串標牌，標牌上麵是一串英文，翻譯過來的意思是——
——【聖子之家福利院】。
這裡原來是一個福利院。
“尤榮伊——”他的身後傳來一道氣急敗壞的嗬斥聲，“——Stop！”
尤榮伊下意識轉頭看了回去，在回頭的一瞬間，他瞳孔很輕地一顫。
一張更為年輕的，充滿了戾氣的，沒有燒傷疤痕，和他一模一樣的臉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No！”
這個隻有十三四歲的尤榮伊赤足在草地上奔跑著，他穿著和其他孩子一樣的白色袍衣，目光冷厲又充滿攻擊性，身姿靈巧地躲避著後麵追逐他的女人和男人們。
“我不要被你們抓去測試基因和腦域潛力！”
“我不要被評估為【劣等品】！”
“你到了該評估的年齡了！”後麵追逐的人氣急敗壞地嘶吼，“被評估為【劣等品】的福利院孩子才能領到政府的救助金，你給我回來！”
小尤榮伊低著頭，用儘全力，呼吸急促地奔跑著。
他就那樣頭也不回穿過站在他麵前的，半透明狀的【尤榮伊】的身體。
【尤榮伊】站在原地，他表情空白，一瞬之間無法動彈，他隻能仍由自己被奔跑的小尤榮伊像一陣風一樣穿過。
這是他的夢，尤榮伊恍惚地想，這是他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