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琨鈺全然沒想過辛喬會承認。所以這一刻,很難說她們是誰在掌握著主動權。
但這樣的觸動在周琨鈺的表麵,瞧不出絲毫端倪。她望著辛喬,帶著輕笑,那雙如詩的眼本就柔潤,這會兒在燈光映照下,更顯得水光瀲灩。
也許她這樣的姿態,反而讓辛喬沒那麼緊張。
辛喬問:“你知不知道木木怎麼給我過生日的?”
“她怕太鄭重,讓我壓力太大,所以找我們樓下鄰居幫忙,一起去鄰居家聚餐,好像隻是吃頓便飯。”
鄰居?周琨鈺神思不清的想:什麼鄰居?
辛喬扶住她後頸,習慣性回避她視線,眼神落在她雙唇,像是在瞧著燈光於她唇上所凝的一枚小小光斑。
但她們從不接吻。她們不是那樣溫情且真摯的關係。
辛喬繼續說:“木木想讓我多交朋友,你知道麼我還真的想過,在去鄰居家做飯的時候,炒菜時我甚至想過,如果我正常去交一個女朋友的話,是不是就能過上這樣的生活了。”
“房子不用太大,也不用太新,每天下班回來買些水果和菜,我現在不是一定要買打折的了你知道麼?然後一起擠在轉不開身的廚房裡,油煙一起,很充實也很熱鬨。有時候,還能聽到木木在外麵看電視。”
“或許還應該養一隻貓,因為我不太擅長跟人打交道。不對,還是養一隻狗好了,這樣可以下樓散步遛它,像任何一對普通情侶那樣,在下了班的傍晚,挽著手臂遛狗,等到天氣變熱,走得渴了,便去街口的小超市買一支冰棍,分著吃。”
“你知道麼?那會兒我想得很認真也很細,我甚至想,買一隻什麼狗呢?泰迪還是柴犬?應該取什麼名字呢?可樂還是巧克力?”
也許辛喬的描述實在太細致了,讓周琨鈺好似真的得以親眼窺見那一幕,那時的辛喬會放下自己的倔強,臉上掛住柔和的笑麼?周琨鈺發現自己心裡,不大那麼舒服了。
不過此刻這番情形下,她暫且沒空去料理心中那不大舒服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如果真能這樣就好了。”辛喬講述這些時聲音低低的,可這時染了笑,一種無可奈何的、略略自嘲的笑:“可我好像,沒有辦法。”
“沒有辦法走近一個人,也沒有辦法突然變得快樂。我整個人都是麻木的。”
“木木祝我生日快樂,可我要怎麼跟她說,生活不是童話,不是打敗惡龍後,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手術成功了,可過去十年已經把我變成現在這樣的人了。”
“性格很差的。”
“不愛說話的。”
“根本不會也不願再走近什麼人的……”
當辛喬仰起頭,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此刻水汪汪的,吐出那個“我”字的時候,周琨鈺胸腔裡幾乎抽動了下。
因為辛喬下一句問出的是:“為什麼這樣的我,隻有你呢?”
除了辛木,辛喬的生活裡就隻有周琨鈺,以一種很不常規的
手段闖了進來。
居心叵測的周琨鈺。
心機深沉的周琨鈺。
沒有良心的周琨鈺。
這些話辛喬沒有說,她隻是深深望著周琨鈺的眼底,以一種近乎探究的眼神。
她不用再去洗手間,方才等周琨鈺的時候她去過了,爾後便再沒觸碰過任何東西。
辛喬看不透周琨鈺,所以她隻能笨拙的、以一種更直接的方法去探尋。探尋為什麼這樣一個周琨鈺,可以闖入她的生活她的思想,以至於她現在隻有周琨鈺。
直到這時,辛喬終於第一次地、不再回避周琨鈺的視線了。她看向周琨鈺的眼底,眼神的專注,大概可以用到“凝望”這個詞。
爾後聲音放得很低很低,喚她:“周醫生。”
“你也幫一幫我,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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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算是辛喬對人生的一次小型繳械,從她坐著時塌下的腰可見端倪。
從前她總是肩背筆挺,可是今晚,她有一些破防。
其實早些日子便可以尋到線索了。
比如那刀柄連接處累著深深黃銅鏽的菜刀。
比如辛木運動會時看到那笑容開朗的大一女孩。
她從那時便意識到了,她不可能拋卻過往的十年,重新變成開朗的模樣。
生活也不可能拋卻過往的十年,重新變成無暇的模樣。
文人總說時間是把隱形刻刀,真是這樣。因為它一筆一鑿,不可倒轉地,把辛喬刻寫成了如今。
隻不過今晚,辛木幫她過生日,讓她對這件事有了更深切的實感。
她的笑是假的,她聽那些熱鬨的笑語,好像是躲在自己厚重的排爆頭盔裡聽,永遠都隔著一層。她笑得那麼刻意,每一次抽動唇角,都像是調動了全身氣力。
她也不愛甜食,去買蛋糕,是因為今晚過生日對辛木的意義,遠大過於她。她讓辛木選口味,倒並非謙讓什麼的,而是她發現,太久沒有吃蛋糕的閒情,她已對這些甜膩膩的吃食失去興趣了,什麼口味對她來說都沒差彆。
換言之,她很麻木。
她的破防是因為她很惶恐。她惶恐的發現,自己對一切都變得很麻木。
對快樂。對甜。對生活。對自己。
所以她凝望著周琨鈺。
周琨鈺整個人很淡,唯獨這種時候,會有緋色的花開滿雪色。而那雙眼永遠清潤,永遠淨澈,隻是湧現出鋪天蓋地的水光,像是想要湮沒你。
辛喬第一次認真地瞧清,原來這種時候的周琨鈺,是這樣的。
有感覺。
她發現自己是有感覺的。
如若不是今晚的惶恐與破防,她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對周琨鈺喚出那聲:“周醫生。”
她並不如自己所想象的那般正直。她也有許多肖想。
她是在向周琨鈺求救,請她來幫忙,抵擋自己陷入的那種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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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琨鈺走進洗手間的時候,在汩汩流水下望著自己纖長的手指??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看著泡沫不斷從指縫中流走。
她發現自己是在猶豫。
以前她隻讓辛喬觸及她。最粗俗不堪的字眼被她說得清麗婉轉,這樣的強對比總會令辛喬不堪忍受,很快被推到憤怒的邊緣。
辛喬那樣的人,到了這地步,好似還會為她對自己的不珍視而憤懣。
可她這樣的人,有什麼好珍視自己的呢?她自私,怯懦,頂著光鮮清麗的皮囊,藏在她自小習慣的那團灰霧裡。
或許她就是想要自毀。
是不是融化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懷抱裡,她就能不複存在。
是不是她所有的糾結,在“質問周承軒”和“向優渥生活妥協”之間的矛盾,也就不複存在。
可辛喬呢?辛喬跟她不一樣。
她走出洗手間。辛喬坐在沙發邊等她,兩隻手肘架在膝頭,聽到她腳步,仰起那張素白乾淨的麵孔。無論何時看上去,辛喬永遠那麼乾淨。
乾淨到,周琨鈺望著她,都會生出那麼一點不忍心。
可辛喬望見她臂彎裡搭的那條絨白浴巾,沒有退縮,低低地又喚她一聲:“周醫生。”
周琨鈺的那點不忍心,像宣紙上散開的墨,又像不那麼晴朗的夜裡月亮不明晰的輪廓,氤氳成一片。
那麼乾淨的辛喬,是不是該跟更純潔的喜歡相關。
但周琨鈺勾了勾唇,襯著那過分端雅的五官,反差太強,一笑便撩撥得過分。
辛喬望著她,但辛喬不知道,她其實是在笑自己。
周琨鈺,你果然不是什麼好人。
她有底線,她不妄圖摘星,這不代表她要全然拒絕星星的光芒。
她不可抑製自己對辛喬的肖想,她可以不破壞,但她可以幫辛喬。
辛喬的一張臉很平靜,但她能瞧出辛喬的緊張。所以她左手輕輕摘掉了辛喬束於腦後的皮筋,指尖輕輕的撥,竟似一種安撫。
撥散,撥散。辛喬那一頭黑長直發從來沒經燙染過,絲滑得像一陣春天裡的風。
很健康。
周琨鈺每每看著辛喬時,都覺得她很健康,很乾淨,很明亮。而自己是病態的躲進濃霧裡的人。
周琨鈺大概是天生的妖精吧。辛喬沒想到,周琨鈺竟會這樣來撥散她的頭發。
其實她心裡很慌。她很怕自己真的已至麻木,要是連這種時候都沒感覺怎麼辦。
直到辛喬的頭發散下來了,周琨鈺望著她,心想:像隻小動物。
周琨鈺這時才發現,辛喬也是個很擅於偽裝的人。用她總是束得很利落的馬尾去偽裝,用她微微上挑的倔強眉峰去偽裝,用她素來淡漠的神情去偽裝。
讓人很容易忘了她也很柔軟,她也會無措。
倏然發現這一點的時候,讓人很想保護,也讓人很想欺負。
直到周琨鈺擁住辛喬,辛喬終於發現,自己的惶恐太多餘了。
她沒有真的麻木。她甚至萌生出想落淚的衝動,大概是發現自己並非麻木的劫後餘生,又或許是過往那麼多年被強壓著的情緒,在這一刻被觸發。
可她怎麼會當著周琨鈺哭。她隻是,咬了周琨鈺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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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為周琨鈺會吃痛而生氣,又或是會輕佻的媚笑。可周琨鈺隻擁了擁她,柔聲說了句:“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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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喬一個人去了洗手間。她好似已經習慣一手撐在盥洗台邊,微垂著頭,凝眸望著指尖垂落的水滴。
她聽見周琨鈺趿著拖鞋的腳步輕響,去了另個洗手間。想起方才周琨鈺說的那句:“不要怕。”
辛喬唇邊漫出一絲苦笑:其實周琨鈺這個人,真的很可怕。
說真的,辛喬不知道怎麼描述自己那幾近麻木的感覺,也不知怎麼形容今晚鋪天蓋地向她襲來的惶恐。世界上又沒有真正感同身受這回事,她的詞句零落不成章,莫名其妙的描述著廚房煙火,打折蔬果,養貓遛狗,甚至還談到狗的名字。
這番話對任何一個人講,她很懷疑對方到底能不能明白她在說什麼。
可是周琨鈺。可怕的周琨鈺。
周琨鈺沒有說聽懂了,也沒有說自己明白她。周琨鈺隻是做了她希望自己做的一切,爾後在她耳邊說了三個字:“不要怕。”
就那麼三個字,辛喬知道周琨鈺懂了。
懂她自己都不知如何描述的麻木。
懂她自己都不知如何形容的惶恐。
辛喬望著指尖垂落的水滴,唇邊的苦笑越浸越深:連她自己都搞不清,她應該慶幸,還是應該絕望了。
慶幸於,這個世界上還能有人觸動她的感覺,還能有人懂她。
絕望於,這個人,偏偏是周琨鈺。
擦乾手,她走出洗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