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琨鈺與何語蓉的見麵,約在一個街邊公園,有不少年輕人在玩滑板。周琨鈺遠遠坐在一邊的台階上,手邊放著罐昂貴的蘇打水。
而她身邊的不遠處,坐著個衣著簡樸的大媽,就是那種在路上隨時可見的,每天接送孫子上下學的大媽。
看起來這兩人毫無交集,隻是為了在生活中偷出小憩的一刻,才恰好共同坐在了這裡。
何語蓉是來告訴周琨鈺:“你要的證據,我有。當年那場手術的時間點,我都一個個記下來了,我也有當年周老師出事後跟團隊開會的照片。”
她口中的“周老師”,便是周承軒。
周琨鈺望著遠處的年輕人做出一個Ollieollie動作,抿一口蘇打水,柔潤的指尖把發絲勾到耳後。
“周小姐,我隻有一個問題,那個偵探找了我很多次,你是對每一個當年的人都這麼投入呢,還是隻對我?”
“隻對你。”周琨鈺輕聲答:“我覺得你會是突破口。”
“為什麼?”
“你父母早早故去,又沒結婚,沒有子女就沒有牽掛。”周琨鈺:“還有,我查到過你和你母親的合影,也看過當年那位病人的照片。”
何語蓉歎出一口氣:“我早就知道,你是跟周老師一樣的人。”
一樣的聰明,一樣的縝密,一樣的會拿捏人心。
“所以你發現了,當年我負責照護的那位病人,其實和我母親長得很像。我知道醫護人員不該對病人投入太多感情,可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媽去世的那麼早,我想她啊。”
“當我知道周老師會親自負責她手術的時候,我是真替她高興啊。可是我沒想到……周小姐,你說,他明明是個醫生,怎麼能用一條人命的風險去換自己的前程呢?”
周琨鈺相信,這個問題,當年知道真相的人,都捫心自問過。
可周承軒給出的前路太好,又或許這樣的“好”裡暗暗夾雜著某種威脅。不能怪這些人不願意成為英雄,周琨鈺心想,一個需要英雄的局麵,本身就是可悲的。
隻有何語蓉,真正讓人勇敢的,不是什麼高風亮節,而是心裡放不下的私情。何語蓉早已把對母親的思念移情到那個病人身上,所以她放不下這件事,每年都到邶城來祭奠。
何語蓉:“老實說,我挺怕周老師的,雖然他沒明說過什麼,但……不過周小姐,既然你和他是一樣的人,我把證據給你,你不會讓我出事的吧。”
周琨鈺承諾:“是。”
慈睦集團發展得越好,周承軒的沉沒成本就越高。等她拿到當年的證據,周承軒會受她掣肘。
何語蓉長長吐出一口氣:“那你拿去吧。這麼多年,今天把證據給了你,我也總算能睡個好覺了。”
辛喬清朗聲線說出的那八個字,又一次在周琨鈺耳畔浮響:“問心無愧,夜夜安枕。”
何語蓉也想問心無愧,求得夜夜安枕。
那她周琨
鈺呢?
她要這證據不是去曝光周承軒,而是去向周承軒換她的自由⒄_[]⒄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換她和辛喬在一起的機會。
等她每夜與辛喬歡愛以後、枕在辛喬的臂彎裡聽辛喬沉沉入眠的時候,她自己,是不是將要夜夜睜眼到天明,再也睡不了一個好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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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周宅正吃餐後水果,周琨鈺的手機響了。
她看一眼,柔聲接起來:“喂,寧兒。”
“不去了,我陪家人呢。”
沈韻芝笑問:“寧兒叫你出去玩?”
周承軒發話:“你去吧,不用一直陪著我們這些老人家。阿萱呢,要不要跟阿鈺一起出去?”
沈韻芝剛要開口,周琨鈺接話:“阿姐穩重,跟我的朋友圈子不太能玩到一起。”
這些世家之間的關係,樁樁件件都需要交際,盛寧兒這更年輕的一撥,就變成了周琨鈺的“任務”。
她拎包走出周宅,開車去了酒吧。
她從不喝酒,但此刻卻覺得逃到酒吧也是個不錯的選擇。至少坐在沙發角落,罩在光怪陸離到模糊人本來麵目的光影中,沒有人來追問她陳祖銘的事。
每次的流程都一樣,喝酒玩骰子跳舞,盛寧兒她們從不嫌膩。
舞池裡群魔亂舞,一個人靜靜坐到周琨鈺身邊。
周琨鈺笑了:“陶昕,是你。”
陶昕:“你好像不如你的朋友們那樣常來。”
周琨鈺:“她們是日常打卡,我是偶爾參與。”
陶昕:“那你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不來?”
周琨鈺挑唇:“隨心情。”
又問陶昕:“你奶奶怎麼樣了?”
“嗯,沒什麼大問題了。”
周琨鈺抿口軟飲點頭:“那就好。”
陶昕瞥她一眼:“你看上去很累。”
“是嗎?”周琨鈺摸摸臉:“我是不是該去做美容了?”
她問陶昕:“你覺得我多少歲?”
陶昕:“有時候看你的那張臉,覺得你還年輕,跟來這兒的那些人都不一樣,有時候看你的眼睛,又覺得你七老八十,一肚子心事。”
周琨鈺微笑:“要真七老八十還能維持這樣的皮相,真該每天給老天燒三柱高香。”
陶昕問:“你到底有什麼心事?”
周琨鈺學她的樣子聳一下肩:“隻要活在這世上,有完全沒心事的人嗎?”
“不告訴我沒關係。”陶昕摸出一副塔羅牌:“我給你算算吧,你自己心裡理清就行。”
周琨鈺笑:“什麼時候學的這個?”
陶昕倒坦然:“既然來陪這些大小姐玩,總得會點花樣。”
周琨鈺想了想:“行,那算吧。”
陶昕指揮她洗牌,見她一直笑還不滿:“你心要誠啊!”
周琨鈺彎著唇角:“好好好。”
她應該是個沒信仰的人。
若她
有信仰,拿到何語蓉這邊的證據後去威脅周承軒這種事,她就做不出來了。
摸出的三張牌,被陶昕擺成三角陣形。
點點其中一張:“這張代表你的過去。”
翻開來,是女祭司,正位。
陶昕解釋:“過去的你,有著深刻的思考、敏銳的洞察力和準確的直覺。”
周琨鈺:“聽上去像在誇我。”
“不是誇你,隻是陳述事實,塔羅什麼都知道。”她點點第二張:“這代表你的現在。”
女皇,逆位。
“這意味著無法解決的事情,看不到成果,與家人發生紛爭。”
周琨鈺又抿一口軟飲。
陶昕笑:“我算準了,是不是?”
周琨鈺抽張紙,優雅摁了下自己的唇角:“我可沒這麼說。”
“那看最後一張,代表你的未來。”
周琨鈺忽然有些許期待。
翻開來,節製,逆位。
陶昕:“完蛋。”
周琨鈺:“什麼意思?”
陶昕:“這是說你的未來,消耗、下降、疲勞、損失、不融洽。”
周琨鈺笑問:“有沒有什麼百十來塊一包的粉末,我衝水服下就能化解?”
陶昕翻個白眼:“那是路邊算卦的,不是我們算塔羅的,而且小姐,人家的藥粉早就漲價了好嗎,沒個幾百上千的買不下來。”
她收起塔羅忍不住問:“你遇上的事真有這麼難?”
周琨鈺呼出一口氣。
辛喬的事,周承軒的事,陳祖銘的事。樁樁件件,逼得她進退維穀,怎麼不難?
陶昕舉起酒杯:“幫不上你什麼,幫你喝一杯酒吧。”
“這就是幫大忙了。”周琨鈺跟她碰了一下:“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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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下午,代瑉萱和周琨鈺陪沈韻芝出席一個慈善酒會。
友人笑著恭維沈韻芝:“女兒和兒媳都越來越漂亮了,又都事業有成,你真是好福氣。”
沈韻芝笑:“還不算正式的兒媳呢。”
“我聽說了,你們都開始看婚紗了,還不就是最近的事了?”
“是,主要是阿言和阿萱都忙,要遷就兩個孩子的時間,不然早該辦了。”
“到時候可一定要請我啊……”
聽著這些場麵話,周琨鈺有些倦怠,舉著杯雞尾酒,眼神滑過四周。
衣香鬢影,觥籌交錯,談著善良與大愛、無私與付出,轉轉脖子繼續往邊上看時,倒忘了代瑉萱會被納入視野。
代瑉萱不知在想什麼,沒看她。
周琨鈺卻像照鏡子一般,從代瑉萱身上看到了自己——
得體的禮服,優雅的儀態,甚至略矜傲的神情。
她們看上去一如往昔,沒人知道她們內裡正經曆怎樣的山呼海嘯,電閃雷鳴。
像一顆堅果,無論內裡被蟲如何啃噬殆儘,外殼
卻連一絲縫隙都不見,美麗堅固如初。
周琨鈺忽然想,那酒會上的其他人呢?
在一張張完美的麵具下,她們的內裡又是如何?
陰暗的欲念,卑怯的恐懼,貪婪的求不得,迷惘的快發瘋。
她喝一口手中的軟飲。
隻可惜拿手術刀的人不能喝酒,若有點酒精幫忙,這種場合大概容易撐下去得多。
酒會結束,沈韻芝和代瑉萱去見周濟言,周琨鈺稱不想打擾爺爺休息,要到公寓處理些工作,便先繞路把她送回了公寓。
周琨鈺算著時間她們已開遠,連禮服都懶得換,裹了條披肩,又一次走出小區。
打車來了南彙景苑,因為她約了辛喬。
這次她來得早,門外並沒有苦等的身影。她發現自己每次來這裡都夾著一絲不安,因為總覺得辛喬不會再來。
走進廚房,她給自己倒了杯熱水,端著馬克杯踱到陽台。
眼前萬家燈火,一如她那日在慈睦樓頂遠眺時暢想的模樣。
每一盞燈後,都是圓滿的家庭,鮮活的生命。
無論社會如何變遷,環境如何惡劣,人們對於醫生、警察,好像總保有一份特殊的期待,因為她們是親手與生命打交道的人,她們的良心,守的是一方安寧的生命線。
良心?
周琨鈺手指摩挲了一下馬克杯,在杯壁上印下淺淺的指紋。
從小在周家長大的她有這東西麼?
她學了聰慧,學了冷靜,學了堅決,學了力爭上遊,可良心是什麼?
她本想用“這題無解”的答案搪塞自己,可腦子分明映出了辛喬一雙清亮的眼。
這時傳來低低的敲門聲,兩下,就又恢複了安靜,好像隻是人的幻聽。
周琨鈺踱到門口,拉開門。
樓道暗著,辛喬的身影暗著,垂眸望著牆角,好像在為屋內燈光晃到她眼這件事而十分的不耐煩。
周琨鈺忽然有些心酸。
從什麼時候開始,辛喬這樣的人也會討厭起光亮呢?
大概從她把辛喬正式拉入自己的幽暗世界開始,從她讓辛喬跟她一起躲在這見不得人的公寓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