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廊破舊漏風, 往常天黑下來,總有諸多細碎雜音。疑似踏步走過的殘聲,不知何處角落蟲鳴蛐吟,或自頭頂瓦隙間塵土撲簌簌墜落的細聲。
但在此天光乍暗的時分, 周圍太過幽闃了, 靜悄得異乎尋常。隨著這男子若發在她耳邊的這句低語聲, 瞬間她恍惚生出錯覺, 若她整個人被一團似有還無的隱隱的親昵氣息所包圍纏繞了。
頃刻她自愣怔間抽神, 應他的話,略倉促地飛快走了進去。
她在暗室內慢慢地摸索著, 數息過後, 終於燃起屋內的燈。
燭火漸明,徐徐驅散昏黑,照亮了四壁。
至此,她也已從初時見到他的巨大意外中恢複了過來,斂定心神, 立在燭火之畔,轉身向著那還立在門外的人點了點頭, 含笑請他入內。
裴蕭元望著屋內燈影中的女子。
燭火投向她, 映出她一張若明月般皎潔的麵容。
在這張臉上,他看不到半分若他此刻, 因覓見人而倍感慶幸與欣慰的喜悅之色。
她依然是郡守府裡那最後一麵留給他的印象。溫柔, 守禮, 又帶著幾分疏遠的客氣。
其實他早早便候在樓梯口的那盞燈籠下了。
在他自己的想象裡,當她登上那一架木梯上來,他會立在那地迎她。未料鬼使神差一般,當聽到她的腳步近, 木梯才發出第一聲咯吱的響動,他便避退了,將自己隱於陰影,看著她渾然不覺地從離他不過三尺之距的那一團燈籠光暈下走了過去。
應當是找她太不容易了。自風煙沙天的甘涼追到了江南道,又西折京洛,中間輾轉萬裡。當親眼又看到她的那一刻,才數月前的舊事,於他竟有恍若隔世之感,許多話更是爭相湧至了喉間。
但此時,隨著燭火照亮了四周,他望著再一次含笑開口邀他入內的她,片刻前所有那些不足以為外人道的心緒,悉數消失。
遲疑了下,這一次,他終於還是邁步走了進去,停在她的對麵,二人中間隔著那一張燭案。
“方才嚇到了你吧?實在對不住,我並非故意。”
他怎麼也沒想到,再次見麵,他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這個。
絮雨聞言一下笑了起來,望著他搖頭:“還好。隻是確實沒有想到,你竟也會來京城。”
裴蕭元點頭:“是,我自己本也沒有想到。恰在你走後,我也接到朝廷征召,便動身……”
他略略一頓,“動身來了長安,今在金吾衛下供職。”
絮雨打量一眼。
他應當是結束了今日的朝事就來了這裡,未曾更衣,身上還穿著深緋色肩背繡豸的金吾衛武官袍服,腰束金帶。室狹燈黃,愈顯得他長身而立,姿若青鬆。
她知這是四五品的官位了。於他這二十出頭的年紀,確實可稱顯達。
她笑道:“恭喜高升!”
裴蕭元也跟著她笑了,擺了擺手:“莫取笑我。”說著他低頭看了眼自己,又解釋,“今日出來衙署,走得急了些,也未更衣,就這樣來了,倒是叫你見笑……”
絮雨道:“我沒有笑你!你穿這官袍,很是好看。”
她不是恭維。自小習畫,審美自有她的見解。
少年郎君冷峻英偉,緋袍金帶,兩相映襯,彆有一番風流高貴的氣度。若是入畫,必會是道好風景。
這是裴蕭元和她的第三回見麵。
做夢也不曾想,她會如此開口稱讚。見她雙眸落於自己身上,不由地暗自心跳耳熱,隻得沉默了下去。
她稱讚完,也走去,提起放在案上的茶瓶,取過一隻倒扣的她未曾用過的杯,先是細心地用茶水蕩過杯底,傾倒了殘茶,重新注入茶水,這才雙手捧來,奉到他的麵前,請他飲茶。
“我這裡沒有好茶,委屈你將就了。”
裴蕭元忙也雙手接過。
茶誠如她所言,初入口,質苦澀齒 ,杯也是粗瓷杯,卻又是裴蕭元飲過的最為特殊的一杯茶。舌齒回味綿長,入喉若泛細致的甘甜之味。
“你當日在留書裡說你去了來之歸處,我以為你回往廬州,你怎會來到京城?”
飲茶完畢,他終於得以開口,問出這個他極大的疑惑。
絮雨不欲多提個中隱情,隻歉然一笑:“我留書後又改主意,想來京城再闖一闖,便來了。”
“阿史那王子與你同路,也不曾遇到過你。”
“我走的是北道,路雖難行了些,但近。王子走的應是南道。”
“對了,你怎會知道我住在這裡?”絮雨問。
你知不知道,我為尋你,曾走過多少的地方。
“你留書走後,伯父很是牽掛,放心不下,一直在找你。我來長安後,有天青頭在西市遠遠看到了你,回來和我說了,我便找了下,今晚找到此處。”
他壓抑下此刻心中不禁又微微翻騰的情緒,在口中說道,語氣甚是平淡。
絮雨預料到了或有這樣的事發生,雙目望向他,誠懇致歉:“實在對不住!我知道裴公會放心不下的,所以才特意在留書中再三地懇求,勿要尋我。並非故意是要惹他擔憂。方便的話,勞你日後再代我向他賠罪,請他放心,我真的沒事。”
對著燭火映出的這一雙充滿歉疚之情的眼眸,裴蕭元很快清醒過來。
尋人是他自己要尋的。她在留書當中,確實言辭懇切地加以勸阻。
“放心吧,伯父不會怪你的。知道你有了下落,他也會很高興的。”他說道。
絮雨嫣然一笑,衝他作了個揖:“多謝。”
她笑麵盈盈,滿室生輝。
裴蕭元微微轉麵,作打量四壁之狀,口中問:“你來長安,有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