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記性不錯。很好,朕便等你替朕再立新功。”
“下去吧,回去早些休息,莫到處亂跑。”
裴蕭元穩住難免因此而急促了幾分的心跳,退了出去。
在出宮的路上,他仔細從頭回憶昨日,最後確定放走李延一事,暫時應無紕漏。
劉勃那裡,他自然不會刻意吩咐。即便受人質詢,劉勃據實講述當時情景,也證明不了什麼。
然而皇帝的多疑狡詐和無常,此番比之上次,更令裴蕭元感到悚然。此刻他再想到那個不願貿然回宮的女郎,愈發添了幾分理解的同情之感。
裴家子去後,皇帝便爆出一陣劇烈咳嗽,最後俯身屈在榻上,抬臂壓住胸前舊傷的所在,麵露痛楚之色。
啞宮監慌忙奉上由老道仙們為聖人所煉的丹藥。隨了啞宮監的疾奔,丹藥在一隻金平脫盤內滴溜溜地不停碰撞滾動。
聖人身有從前平叛所負的舊傷,這兩年時有發作,若起於肌骨節間,抽掣疼痛。宮中太醫們開的藥溫溫吞吞,總是講什麼榮衛枯涸,內外調理。倒是道士煉出來的丹藥見效顯著,服下便可止痛,故聖人漸漸有些離不開了,數月前起,索性停了太醫湯藥,疼痛專服丹丸。
皇帝拈了一顆,就著幾口溫水梗著脖頸吞了下去,片刻後,胸口痛楚若緩和了些,被啞宮監扶起閉目又靠片刻,這時,外麵一名宮監再來稟報,說袁值來了。
皇帝緩緩睜目,坐起身,命替自己穿靴。
袁值躬身輕步入內,看見皇帝端坐在一張布滿奏章的案幾前,雖半夜理政不睡,看去依舊神情冷硬精神健旺,立刻俯伏拜見,隨後稟告,說已暗中盤查過陸吾司下的劉勃等人。
此次搜捕實是裴蕭元一力主導,包括發現藥渣以及據此追查到平康坊,還有昨夜的搜捕,目前看來,並無可疑之處。
“那些人什麼來頭你知道嗎?”
“奴婢不知。”
“你猜測呢?”
“奴婢鬥膽猜測,或與景升逆黨有關。”
“你說,李延會不會意圖拉攏此裴家子,甚至他們已經私下見過麵了?”
袁值沉默片刻,應道:“奴婢若是李延,必會伺機利用當年之事離間。不過——”他小心地看了眼皇帝,“陛下對裴家子有不世之隆恩,況且當年舊事,也全是裴家自身之過。他若真的明了事理,那李延便是再巧舌如簧,也是枉費心思。”
皇帝聽完,閉目片刻,神色不見喜怒,片刻後睜眼,目光落到方才那道來自一禦史批評太子不務正事、專擅示好下臣的奏章。
“太子最近在乾什麼?”他轉了話題。
“說是今早派人接走了一個平康坊的□□,去了南山彆業。”
袁值望著皇帝,慢慢地說道。
皇帝頓時臉色大變,冷冷地道:“也就這點出息了。這樣看來,此刻他自己也悄悄出宮,人在城外?”
袁值斂目:“這個奴婢不敢斷定。”
“過幾日尋個由頭,賜死此女。”皇帝語帶厭惡地道了一聲。
袁值目光微動。
“啟奏陛下,此女身份並不簡單,本名叫做衛茵娘,是從教坊轉到平康坊的一個罪臣之女。陛下或許也還有些印象。”
“衛茵娘……”
皇帝喃喃念了遍名字,麵露微微茫然之色,“是哪一家的?”
“便是從前神武大將軍衛明暉的女兒。”袁值輕聲說道。
皇帝怔了一怔,像是終於回想起了什麼,喃喃道:“是她啊。朕記起來了——”
他停了下來。
“奴婢奉陛下之命監察太子,不久前,留意到了此女。”
皇帝一徑地出神,也不知想起了什麼,麵上漸漸顯出了幾分糅雜著惆悵和傷感的柔軟神色。
“罷了!隨他們吧!”
良久,皇帝低低地道了一句,麵露倦態,拂了拂手。
“陛下仁慈,但陛下難道忘了,此女從前和李延關係匪淺?”
皇帝此時驀然驚覺了過來,眉頭緊皺地望向袁值。
袁值下跪。
“一年多前,從得知李延還活著,並有所行動開始,奴婢便叫青樓老鴇監察此女。”
“為何一直不說?”
皇帝片刻前顯露在麵上的那一抹短暫的溫情已是無影無蹤,盯著麵前地上閹人冷冷發問。
“因隻是奴婢自己猜想,加上一直不見勾連跡象,中間又夾著太子殿下,奴婢怎敢貿然舉到陛下麵前?”
“如今為何又說?”
“因奴婢發現了一樁蹊蹺的事。據老鴇的供詞,幾天前衛茵娘外出去拜佛一回,道是認識了一名宮廷畫師,叫來給她作畫。時間就是裴二包圍搜檢平康坊的那個晚上。陸吾司的劉勃也證實此事。表麵看起來沒什麼,但奴婢查了查這名宮廷畫師,發現很是奇怪。年紀輕輕,才入集賢殿沒多久,身份低微,西平郡王世子此前通過我單單點去慈恩寺為王妃作追福畫的人竟就是他!”
“或許是和宇文家的兒子從前認識?”皇帝此時還未在意,隨口漫道了一句。
“陛下所言確實有理,但據劉勃所言,此畫師也是裴二此前曾找了多日的故人之子。”
皇帝驀地凝神,目中掠過一縷疑色。
“此畫師與裴二、郡王世子交情不淺也就罷了,昨夜那樣的特殊時刻,怎就會這麼巧,正好出現在了平康坊衛茵娘的家中?奴婢越想,越覺此人來曆蹊蹺。鬥膽猜測,與李延有關也無不可能。”
他的所指很明白了,那便是此宮廷畫師可能是李延派來混入宮廷並結交裴蕭元、宇文峙等人的細作。
“此人姓甚名何?”
“啟奏陛下,姓葉,名絮雨。”
“你所言若真,能和裴家子有如此交情,也不是一般的細作了。”
“陛下所言極是。就是不知裴二是否知曉此人來曆。還有,留著隻怕日後是個禍患。”
啪地一聲,皇帝將手中禦筆一把折斷。
“明日寧王不是在曲江池設宴嗎?順道把這畫師也叫去,你派人替朕去瞧瞧,到底長了幾個腦袋,敢在朕眼皮子底下如此行事。”
皇帝冷冷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