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且,還有一點,絕不能叫他知道,此為皇帝授意。
然而執行起來,實際頗多艱難。袁值也有一種感覺,裴蕭元應當已經知道他在受著監視了。倘若再令皇帝意圖暴露,那麼自己便真萬死不辭。
蒼山夏夜涼爽,行宮夜寢,體寒之人,甚至還需蓋一薄被。然而此刻,他卻熱汗暗沁,急忙再次跪叩,乞罪:“是奴無能,誤了陛下大事,請陛下降罪!”
出乎意料,皇帝竟未大發雷霆,反而淡淡道:“也怨不得你。朕知你儘力了。是裴家子太過狡猾。”
皇帝的答複令袁值一時也猜不透他的所想。謝恩過後,他遲疑道:“奴愚鈍,請陛下明示,往後該當如何?他既有所察覺,是否將人暫時撤去?”
皇帝沉默,稍頃,冷冷地道:“不撤。從前如何,往後也是如何。”
袁值飛快看了眼皇帝,見他目光陰冷,一凜,應是。
皇帝吩咐完,看一眼殿中玉漏,拂手:“去看看,公主回了沒!”
“遵旨。”袁值領命退到殿門後,匆匆要出,撞見殿門口立著一人,正冷冷看著自己。
他一怔,反應過來,急忙後退了幾步,下拜如儀:“見過公主!”
絮雨繞開袁值,快步轉入。
皇帝仰麵歪著身體,正閉目靠在榻上。他的眉頭緊鎖,兩手揉著太陽穴,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來。
這步伐不含顧忌,是彆人不敢走的,立刻知是誰人,睜眼,見真是女兒來了,起先心中一陣惱怒,坐直,正想責備她深夜又去找外男,突然看到女兒停在麵前,低頭看著地上一樣東西,反應過來,打了個激靈,頭也不痛了,忙伸手,將那本簿冊撿了,順手塞入袖中。
“給我!”絮雨伸手討要。
“什麼給你?”皇帝自然不給,轉話,“這麼晚了,說你又去找裴家小兒?”
“給我!”絮雨上去就掏皇帝衣袖。
皇帝慌忙躲閃嗬斥:“你這無禮的野丫頭!敢對朕如此說話?快去睡覺!再胡鬨,朕真生氣了!”
皇帝大約真的不欲叫女兒看見簿冊,護得死死,然而怎抵得過絮雨強拿,很快被她奪了過去。
皇帝自是生氣,然而火也發不出來,又見女兒低頭翻看簿冊,臉色越來越是凝重,心中難免又開始發虛。忽然,見她將那簿冊扔到禦案上,冷笑:“阿耶,你就是這麼對待你的臣下?口口聲聲如何器重,暗地卻叫人這樣盯著?你怎不叫人索性也鑽進他睡覺的床底,將他晚上翻身幾下記錄下來?說不準,他講的夢話,也能佐證他有謀逆意圖!”
皇帝隻裝作沒聽見,任女兒譏嘲,等她說完,道:“此為必要之舉,你不懂,也不必多想!不早了,明早還有大事,阿耶送你去睡覺。”說著牽住女兒衣袖,領她要去曳月樓。
絮雨將衣袖自皇帝手中抽出:“阿耶!你當我三歲嗎?你召他入京,表麵重用,實際你卻如此對他。你這樣,如何能得他衷心敬愛忠誠效力?隻會將他推得離你越來越遠!”
皇帝牽女兒袖的手頓在半空,停片刻,終於也惱羞成怒,拂袖:“你叫阿耶怎麼辦?你以為阿耶想嗎?盯著他都這樣了,背著你阿耶也不知做了多少說不得的事!要是不盯著,他怕不把長安的天給朕捅出一個窟窿眼!朕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想乾什麼,能翻出什麼樣的浪!”
皇帝說到這裡,忽然想起剛發生的另外一件事,麵上怒色更甚:“還有,不止裴家小兒陽奉陰違和朕作對,連裴冀那老田舍翁,如今竟也膽大包天,幫他侄兒開始逼迫朕了!朕好心叫他來避暑,想和他說說話,他竟回個奏章,說什麼體寒痢瀉,來不了蒼山!這便罷了,還叫這個何晉來!他何意?還不是鐵了心站他侄兒,要誅朕的心!他這在提醒朕,朕欠他們裴家的!”
“彆人都是伯侄一條心,嫮兒你倒好,竟幫著外人……”
皇帝一時氣急,臉色發青,忽然心慌氣短,人搖搖欲墜,絮雨慌忙上去將他摟住,叫他撐著自己送到榻上,扶著躺下了,正要再喊人去叫禦醫,皇帝抬手攔了。
“不用,大半夜的,叫人消停下吧。阿耶無大礙,躺一下就好。”皇帝閉目,低低地道。
絮雨看著,慢慢地,跪坐到了皇帝的身邊。
“阿耶,女兒早就想問了,當年北淵之戰,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絮雨忽然問道。
皇帝眼目依舊閉著,沒有半點反應,恍若未聞。
“這個阿耶你不說,女兒也不能強迫。但是,容女兒大膽,再問一句,對當年裴固裴大將軍的事,阿耶你是否真的問心無愧?”
絮雨問完,自坐榻上下來,跪在皇帝的身前,鄭重叩首。
“阿耶,請你一定回答我!”
半晌,始終靜默著的皇帝忽然冷哼發聲:“問心無愧如何?問心有愧又能如何?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朕比彆人更有資格當天下人的皇帝!朕對得起朕的這個皇位,對得起天下,便就夠了!”
隨著言語,皇帝自榻上緩緩坐起身,睜開他那一雙蒼老卻剛勁的眼,沉沉望向跪在自己膝下的絮雨。
“嫮兒,朕知你在想什麼。但你要明白一個道理,朕是皇帝,為何要向彆人解釋做過的事?他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與朕何乾?”
“至於裴氏此兒,朕也實話和你說,朕固然對他極是賞識,始終寄予厚望,信他將來會是我聖朝的國家重器,但他倘若自己執迷不悟,最後一定要和朕作對,那朕也沒辦法。真到了該殺的時候,朕縱然可惜,也是不會手軟的。所以阿耶再勸你一次,在阿耶沒看好他之前,你離他遠些!”
絮雨跪在皇帝腳前,仰麵,和自己的皇帝阿耶對望著,良久,啟唇緩緩道:“阿耶,我明白該如何做了。”
她自地上起身,麵上露出笑容:“真的不早了,我送阿耶去歇息。明日還有大事,阿耶養好精神,明早帶女兒檢校我聖朝天兵的威武雄姿。”
翌日,上午巳時,蒼山之巔,晴朗無雲。在山南那一片平闊的山麓之下,旌旗招展,遮天蔽日。沿著觀禮高台朱雀台,王公百官、外藩使者共數百人,皆照各自班序入了東位。西邊搭設出來的帷幄之下隔著一層輕紗,後麵坐著今日得允入內共同觀禮的命婦和貴女們。在朱雀台前十數丈外的一片方地之上,立著將要參與破陣樂演的一百二十名健兒。他們在皇子康王的率領下分成六隊,象征六軍,著朱、白、黑色三色鍪鎧。在他們的身後,是兩萬名抽選自京中各衛以及京畿各軍的將士。他們亦分六軍,列成整齊隊陣,人人鍪鎧森嚴,刀戟裝具,在銀裝旅帥的統領下,正在等候著皇帝大駕的到來。
巳時一刻,伴著莊重的大樂,龍纛飄揚,皇帝一身戎裝,騎馬,在兵部尚書、金吾大將軍韓克讓以及龍武衛大將軍範希明三人的引導下,進入今日的檢校場地。在皇帝禦馬的後方,則緊跟著兩列共四十八人由陸吾司司丞裴蕭元所領的儀衛。自他以下,所有人皆是頭戴武冠,身穿紫鎖連甲,內著緋色繡花文袍。天子近衛,英姿逼人。
當這一眾人馬出現在場地上時,太子領諸王和百官出位,跪在道側恭迎,六軍齊行軍禮,高呼萬歲,兩萬人發生的齊呼之聲振動山穀,回聲陣陣,一時間,驚得方圓數裡內的禽鳥亦紛紛隨之鼓噪,如天地同撼,為之變色。
皇帝登上朱雀台,端坐於中央一張華蓋下的高座之上,宣平身。他的語聲經由禮官下達,再由眾多令官迅速傳遞,不過十數息後,傳遍全場,將士再次高呼萬歲,如令起身。
聖朝曆代諸皇,皆曾有過如這般檢校六軍的過往。循著慣例,此時當由皇帝陛下發聲,再親自振鼓,宣告講武開始。然而今日,卻仿佛有些不同。
皇帝已然就座,卻是紋絲不動。巳時三刻,隻見一身禮衣的宗正卿在兩隊禮官的侍從下登上高台,向著座上皇帝行禮過後,轉向台下之人,宣:“壽昌公主歸。今日鳳駕親至——”
“傳皇帝陛下之命,宗親除親王,百官除超品榮位,其餘人等,皆出列,恭迎公主!”
宗正卿的宣聲,亦經由禮官迅速傳開,播至全場。很快,四下發出一陣輕微的騷動之聲。不止是朱雀台東西兩麵今日那些隨皇帝來此的宗親百官命婦貴女們驚疑不已 ,以致於當場失儀,或紛紛起身張望,或相互低聲議論。便是場中那些尋常的六軍將士,一時亦是訝異,紛紛扭頭張望。
兩百名樂署樂師,共同奏出莊嚴而又不失清悅的雅樂之聲。
這響起的樂聲,迅速掩蓋了全場的雜聲。
裴蕭元正凝立在朱雀台的西北一角,一麵隨風獵獵展動的龍纛之下。
他離宗正卿的位置不遠,在宗正卿話音落下之後,他醒神過來,隻覺心臟一陣狂跳,幾乎便要躍出胸膛。
是她到了嗎?那個昨夜剛與他分開的女郎?
雖然早就明白,遲早終有一日,她將會恢複她原本高貴的身份,做回聖朝的公主。甚至,他也曾在某個夜半醒來無眠的時分漫想,她將會是在何等的情境下歸來。
但,即便是他在夢境之中,也不曾設想,竟是如此一個場合,他完全猝不及防的時刻,她以公主的身份,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此時,宗正卿已率領身邊之人跪道迎接。所有人都反應了過來。
康王是第一個。他幾乎衝出隊列,拜在道旁,口中恭呼“阿姐。”
朱雀台左右兩側之人,亦迅速停止議論,出列恭迎。
接著,伴著盔甲和刀戟碰撞所發出的如浪的整齊窣窣聲中,眾多的衛官領著身後士兵,紛紛向著公主車駕到來的方向叩拜。
裴蕭元定神,慢慢轉麵,亦隨眾人目光望去。
遠遠地,一輛玉輅車在禮官和儀仗的引領之下駛入,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之中。
真的是她。
她正端坐在車中,向著他所在的朱雀台的方向,緩緩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