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新的自建房,在以旅遊著稱的新茶比比皆是。政府統一規劃,很多做起了民宿。在這麼一個不缺煙火氣的地方安家,可付佳希早已沒了家的感覺。
代駕小哥在打呼嚕,付佳希的手搭在門把上,又給縮了回來。
她背靠車門,低著頭,腳尖磨著地上的石子發呆。
車燈從眼前折躍而過時,她下意識地看過去。
一輛黑色車正在調頭,車身正對,付佳希蹙眉,不太確定。
直至車停穩,嶽靳成從駕駛座下來,由遠走來,如亭亭鬆柏,讓她有一種虛幻的真實。
“你,你怎麼來了?”
“不放心,過來看看。”
他坦白,不找理由,在看到付佳希後,神色明顯鬆弛了兩分。
“舅舅出什麼事了?”
“沒事,老毛病。”付佳希輕描淡寫地揭過,不想多談。
嶽靳成從車裡拿了件外套遞給她,“披上,這邊比津城冷。”
“不冷。”
他伸出的手定在半空,無聲堅持。
付佳希妥協接過,輕輕搭在手腕。
嶽靳成說,“走吧,找個酒店休息。”
付佳希和舅舅家的關係有難以言說的枝節,他倆剛談戀愛那會,每一次來,付佳希都不在家留宿,而是領著他去外頭住。
剛開始,嶽靳成不明所以,也會調侃兩句,“怎麼,怕我影響發揮?”
付佳希氣呼呼地捏他的臉,“真大!”
“我知道,你昨晚說過了。”
“……”
後來,他才得知當中原委。
每次看到她輕舟已過萬重山般的眼神,似被沙礫摩擦,依然很心疼。
新茶這兩日在做旅遊節活動,客房幾乎都滿了。問了三家,隻剩一間雙人標間。
“開吧。”嶽靳成做主。
“再問問吧。”付佳希聲音有些啞。
“你都累成什麼樣了。”嶽靳成說。
付佳希便不反駁了。
兩人都沒帶行李,簡單衝個澡湊合。
嶽靳成有分寸感,給她留了單獨的空間,“下麵有個夜宵店,我去吃點東西。”
付佳希點點頭,他離開房間。
洗漱出來,空氣裡還有他身上淡淡的茶香尾調。
付佳希劃開窗簾。
樓下,嶽靳成就站在石柱邊,一個人踱步抽煙。
同一瞬,他也往這邊抬起頭,付佳希下意識地閃躲。窗簾微動,隻當是夜風輕擾。
一天奔波,處於緊繃的神經,此時鬆懈,就像一灘軟泥,拖拽住她的身體。
付佳希枕著手臂,眼皮沉重閉合。
腦子像一扇被風吹打的門,將合不合。漏風,飄雨,雷鳴閃電,在夢裡依然摔得震天響——轟然的動靜,像父母出殯那日雜亂無章的鞭炮聲,也像舅舅和舅媽,為了收不收養她的問題,在臥室裡劇烈的爭執。
付佳希記得很清楚。
那也是個夏天,火燒雲就在窗外翻滾如焰。
“她有賠償款。”
“咱們這片可能會拆遷,多一個人多分錢。”
“怕麻煩,怎麼拿得到那筆賠款?再說了……”依然是舅舅的聲音,“既然咱倆沒有自己的孩子緣分,以後老了,總要有人養老送終吧。”
所以說,錢真是個好東西,至少能讓她有個遮風多雨的地方……吧。
付佳希也有過一段很安然的記憶。舅舅騎單車載著她去買棉花糖,舅媽從娘家摘來一大筐甜柿子給她吃,還有飯桌上香噴噴的雞腿,舅媽從化工廠下班,特意從商店裡買回的小熊發繩。
她一直記得小熊發繩的樣子,接口處有翻出來的細皮筋。像絲線,稍微用力就會斷。
付佳希每次紮頭發都很小心,但,它還是斷了。
三年級的體育課,她暈倒在操場,送醫院,做檢查,朦朧之中聽到舅媽的怒吼。
“你沒聽醫生說可能是白血病嗎?!”
“沒有確診,隻是可能。”
“醫生都這麼說了,這是安慰你。這病可是無底洞,花錢治也治不好!你,你要是一意孤行,我,我們離婚!”
付佳希聽不太懂,但聽懂了舅媽的啜泣,舅舅的歎氣。
“希希,明天舅舅帶你去買新衣服,快生日了,要穿得漂漂亮亮的。”
“加件外套吧,毛衣換那件厚的,要降溫了,怕你冷。”
付佳希歡喜照做,那些懵懂的疑問,被舅舅的關心瞬間撫平。
“希希,這袋子裡有水,餅乾,零食。你就站在這裡等,我上個廁所就來。”
“嗯嗯,好。”
“你,你要是站累了,就在路邊坐一會。”
“舅舅,我就站在原地等你,我不亂跑。”
“乖……乖。”
她站在原地,笑著揮手。
舅舅一步三回頭,幾次糾結,最終,再也不回頭。
九歲的付佳希,抱著一袋新衣,從豔陽等到起風,從天明等到天黑。
害怕,惶恐,孤獨,無措,茫然,後來她才知道,這些邊緣情緒,最終變成一個詞——拋棄。
哦,她是被拋棄過兩次的小孩。
這是一個怎麼都醒不來的夢,付佳希站在夢裡,以旁觀者的角度,清晰複盤,場景重現。
她看到自己站在熱鬨集市裡,她好想大聲喊,“彆傻等了,快走啊!去攔住你舅舅啊!”
可那小女孩兒,隻用一雙如稚鹿般的純真眼眸,迷茫不解地望著她。
付佳希喊不出聲音了,她無力,看著小時候的自己哭啊哭啊。
像一條在深海裡搖擺的孤船,任風浪作弄。束手無策的失重感,讓人瀕臨窒息與絕望。
忽然,背後如磐石相靠。
堅硬與溫暖自她背脊發散,一秒一秒地帶她找回避風的港灣。
付佳希身體發抖,下意識地向熱源靠攏。
嶽靳成抱緊她,掌心熨帖她的長發,輕盈溫柔地撫慰。
“佳希,我在,我在……”他不斷、不斷地重複,“……我在,我在。”
付佳希翻了個身,往貼近的懷抱裡鑽。
像從記憶的冰山,走進升溫的暖房。帶著眼角的淚,她終於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