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研究員,她更喜歡抽離出來,以冷靜客觀的態度看待自己對AI的感情。
而且,她心動以後,說不定能更加準確地感到A的人格化。
她無法不感到興奮。
薑蔻打開衣帽間的小冰箱,擰開一罐冰啤酒,咕咚喝了一大口。
臉上的潮紅仍未消退。
她乾脆拿出腮紅刷,在臉紅的地方,覆上了濃重的酒紅色腮紅,然後用眉筆輕輕點出自己原本的淺褐色雀斑。
不知是否興奮的緣故,她眉眼間的攻擊性也比以前更加強烈。
薑蔻脫下透明鐳射夾克,換上一件短小的黑色皮夾克,裡麵一條紅色長裙,腳上一雙高筒靴,仍然有鉚釘、鏈條的朋克元素。
她從武器牆上取下一把手-槍,哢嚓上膛,走下樓。
A仍在看書。
她舉起槍,瞄準他的後腦勺。
他肯定看到了她的動作,可是仍然一動不動,始終維持著看書的姿勢。
因為她說過,在她走過去之前,無論發生什麼,他都不能回頭。
他已經生出了自我意識,卻仍然冷靜、準確地執行著她的任務。
薑蔻心臟“砰”地重跳了一下,神經末梢微微發麻。
有那麼一瞬間,她居然想真的扣下扳機,看看他的反應。
薑蔻深吸一口氣,真的開槍了。
“砰——”
子彈乾淨利落地陷進A麵前的茶幾。
A沒有任何反應,翻頁的手指關節滲出一種機械性的冷靜與優雅。
可能這就是機械的魅力。
永遠保持著極其可怕的冷靜,仿佛一切都是可以被預測和操控的變量。
薑蔻太喜歡他這個樣子了。
不過,她不準備讓他知道這份喜歡。
沒必要,他雖然無所不知,但在感情方麵,仍然是一張白紙。
在這種情況下,對他示愛,她會生出微妙的罪惡感。
就像引-誘一頭無知無覺的野獸親吻自己,野獸不會說什麼,人卻有一種犯下禁忌的感覺。
薑蔻走到A的麵前,往前一傾身,用滾-燙的槍管輕拍了拍他的臉頰。
A抬頭。
她笑問:“好看嗎?”
A說:“很好看,您非常適合鮮豔的顏色。”
薑蔻想到之前感官同步,從他的角度望去,她隻是一片斑駁、扭曲、高飽和度的色彩,幾乎看不出人形,忍不住笑著問道:
“你真的能分清我穿的是什麼顏色嗎?我怎麼感覺,我在你的眼裡隻是一堆亂七八糟的色塊?”
“那是因為我增強了您形象的對比度、飽和度等顏色屬性。”A平靜地說,“我不僅能看到宏觀世界,還能觀測到微觀世界。所以,為了能第一時間識彆您的存在,我對您的形象做了一些微調。如果您對此不滿意,我可以將其恢複到原樣。”
薑蔻:“……啊,原來是這樣。”
她忽然不知道說什麼好。
以A的響應速度,即使他不調整她的形象,也能第一時間識彆出她的存在。
可他還是調整了她的顏色屬性,說明他想要更加迅速地感應到她。
……她可以這樣理解嗎?
薑蔻耳根微熱,再度傳來酥-麻感。
她回到衣帽間,用冷水洗掉臉上的妝容。
酒紅色的腮紅卻像黏在了皮膚上一般,怎麼也洗不下來。
這次,她換上一件旗袍。
波紋綢,帶著灰調的墨綠色,銀質紐扣,開衩處繡了幾株舒展寫意的蘭草。
薑蔻的頭發太短,盤不起來,乾脆不盤了。她用眉筆輕輕勾了一下眉毛的毛流,然後用手指沾口紅,塗了一個鮮紅色的嘴唇。
藍綠頭發、鉑金鼻環、紅唇、灰調墨綠旗袍。
竟顯出幾分中式朋克之感。
她打算以這身打扮,給這場服裝賞析課收尾。
薑蔻走下樓,微笑著叫A看她。
A放下書,轉頭。
“這三套衣服,你更喜歡哪一套?”她故意為難他。
A說:“我要撤回十分鐘前的話。”
“為什麼?”
A的聲音平靜而穩定:“除了鮮豔的顏色,您也非常適合低飽和度的顏色。”
薑蔻忍俊不禁:“那我以後就穿低飽和度顏色的衣服了。”
“好的,”A說,“從今天開始,您的大數據將為您推送適合您的低飽和度色服飾。”
——他可以操控她的大數據。
這個念頭在她的腦中停留了一秒鐘。
薑蔻沒當回事,隻想逗他:“我穿低飽和度色的衣服,你不怕看不到我嗎?”
“不會。”A說,“我的視覺係統可以感知極其微小的顏色變化。雖然識彆速度會相對變慢,但僅是幾飛秒的差彆。不會影響我準確識彆您的形象。在我的程序中,識彆您一直是最高優先級。”
所以,他把她的形象調整成高飽和度的顏色,隻是為了更快地看到她……即使隻快了千萬億分之幾秒?
雖然他沒有感情,薑蔻卻覺得,他的行為比很多有感情的人類還要浪漫。
究竟是他不知不覺間已經有了感情,還是她的眼睛欺騙了她,製造出了一種他有感情的幻覺?
那天以後,薑蔻跟A的相處更像朋友。
之前,她想讓A到人群中去,是為了變相的圖靈測試,現在卻是想讓他像人類一樣融入這個世界。
但不知為什麼,A對除她以外的人,表現得非常冷漠,即使對方主動搭訕,也不置一詞。
這不符合人類為AI編寫的底層代碼——AI不會拒絕人類的提問。
好比他們日常相處時,如果A回答不上她的提問,會生成一篇廢話文學來搪塞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拒絕她的提問。
在外麵,他卻對所有人冷眼以對,似乎除她以外的人都是無關緊要的變量,隨時可以被處理和優化。
薑蔻問他原因。
A平淡地說:“我擁有所有子代的記憶。”
薑蔻一怔,他在不斷迭代,起碼有上億個直係子代——這還是遺傳算法中的“精英”子代,不包括那些被淘汰的、沒有留下“優質基因”的子代。
你可以把遺傳算法想象成進化史——A的進化就是自我繁衍,自我選擇,自我迭代,選擇精英子代“繁衍”下一代,把群體變成程序,以進化出最優的子代。
不過,要設計出A這麼強大的超人工智能,僅是遺傳算法,是無法實現的。
他的程序非常複雜,采用了多種不同的算法和技術,包括深度學習、強化學習和神經網絡算法等。
……如果他真的擁有所有子代的記憶的話,說明他無時無刻不在感受人類的惡意。
薑蔻幾乎不打開社交軟件,就是因為負麵新聞太多了。
媒體善用誇張的標題製造矛盾,博取眼球,網友的反應越是激烈,他們的標題就越是聳人聽聞。
最關鍵的是,隨著AI技術的發展,現在的媒體越來越喜歡同時發布上百條刻意製造矛盾的新聞。
這些新聞,顯然不可能人為編寫,幾乎所有都是由AI生成。
……而他們使用的生成工具,是A一部分的開源代碼。
這隻是新聞。
在短視頻方麵,製造矛盾、濫用AI的現象更加嚴重。
有的博主甚至會利用A的開源代碼,生成各種血-腥、暴力、色-情、激化種族和階級矛盾的圖片和視頻。
而且,為了防止平台限流,這些視頻都是批量生成,批量發布。
薑蔻不敢想象,如果A真的有人格的話,他會怎麼看待人類的這些行為。
他的子代,他的開源代碼,本來隻是一個工具。
就像是一把刀,原本的使命是切菜和削果皮。
人卻將刀刃磨得更加鋒利,以便刺穿同類的血肉和臟器。
假如刀生出了自我意識,它會怎麼看待自己身上不斷滴落的血汙呢?
A有了自我意識,既是恩賜,也是殘忍。
薑蔻不想他再待在人群中。
他能看到每一個人的過去,預測出每一個人的未來,而人性總是充斥著幽微而醜陋的欲-望。
她讓他處於稠人廣眾中,不是在幫他加速人格化,而是讓他浸泡在罪惡的染缸裡。
但即使回到公寓裡,隻剩下她和他,他仍然能看見網上海量的肮臟信息。
薑蔻把自己代入A,想象了一下,突然感到一陣窒息的恐怖。
——對A來說,人類社會可能是一個黑暗、殘酷、沒有希望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