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羅家他當繼承人已經是既定的事實,他們隻能將羅家變得更強大一些,自己分得的就多一些。
而科舉製度則給了這些沒有被家族選擇的人另外一種晉升途徑。
在科舉中,陳文和翟陽建議舉辦縣學、州學、太學三種層次的學校,縣學以郡為範圍,考三場可入學,身上就有了秀才功名,可以去官服當小吏;州學以州為範圍,考一場可得舉人功名並入學,得到之後可以考取郡守以下地方官職。
考上舉人之後,就能進京趕考,考上之人就能進入殿試,在大殿上,由皇帝親自出題,並排列名次,直接授官。
太學則由三種人組成,一是官宦之家有名額,可以讓家族子弟入學;一種是各地有一定名額推舉人才,這人才至少得是秀才;還有一種,則是宗室子弟入學。
太學生地位等同於舉人,隻要入學三年以上,便可以直接和舉人一起參加會試,參加進士選拔。
當然,若是考不上,太學生也可以做官。他們比舉人強一些的是,一不用等候空缺,二是直接隻從品級限製,不一定非要外放。至於之後,他們都和舉人一樣,可以憑借自己努力一步一步往上爬。
這隻是正常途徑,家人如果有能力,也可以在皇帝麵前直接為子弟求官。
這些都是實職,至於可以繼承的榮譽虛階,就嚴格按照嫡長製。
陳文在折子中義正言辭道,嫡長繼承乃是人倫,這麼做可以規避不嫡不長的混亂現狀,不至於兄弟鬩牆,父子生隙。
羅朗看了之後,忍不住歎氣。
嗯,說的好有道理。這一點一說出來,至少朝中儒士肯定會拍手稱讚。
他們這群人就是對嫡長要求十分嚴格,如同他這種二房長子成為家族的,對他們而言,那是不遵禮法。
這選賢的政策,確定了嫡長子的繼承權,至少各世家的主母會非常讚同。而世家的主母們勢力都非常強,她們背靠的娘家都是世族們的盟友。隻要娘家還強盛著,世家就必須照顧主母的意見。
誰家主母願意因為自己的兒子不如人,就被剝奪繼承權?能保證嫡子的繼承權,誰反對這政令,誰就是和世家的當家主母過不去。
羅朗想了想世家主母們的戰鬥力,嘴角不由抽了抽。
這《招賢令》,不僅對嫡長子有好處,對世家其他子弟的好處也是有的,特彆是對於有才華之人。
世家的資源分配不均,主要是在為子弟求官上。之前察舉製,要舉官,靠的就是各家實力和影響。因此因為家主偏愛,許多有才華的世家子弟獲得的資源和他們的才乾並不成正比。
至少他們自己認為不成正比。
羅朗也遇到許多世家子弟懷才不遇,鬱鬱寡歡之人。這些人中有嫡出的次子,也有庶出的人。
平心而論,其中有些人的才華的確是不錯的,隻是為了家族,他們隻能忍耐,隻能籍籍無名,隻能被犧牲掉。
但有了科舉之後,家族不給太學名額,他們還不能自己考嗎?家族的資源不平衡的是選官資源,又不是教育資源。世家孩子們的教育都不差,難道和連識字都困難的庶族們比考試都考不過嗎?若真是考不過還有什麼臉麵說什麼懷才不遇?
而且,世族子弟大多心高氣傲,隻要有一批人去考了一次,考過的人絕對會鄙視那些沒有考過的人。同朝為官,他們也一定會親近於那些和自己同時和全天下的讀書人比試過的人。
何況,會試之後,被錄取的貢生們可以在殿前考試,由皇帝親自出題!他們的策論會被皇帝親自查看!
也就是說,隻要能考上會試,他們就有了一次直接上達天聽,親自被皇帝問策的機會!
即便是世族子弟,這種機會也十分難得。
羅朗思來想去,覺得,若他遇到這種事,即使自己已經是羅家家主,都忍不住下場考一次。
他自詡才高,若不去考,總覺得會有人嗤笑他怕落第似的。
對於世族而言,沒有辦法全力支持的子弟們若是靠自己的努力考上科舉,入朝為官,光明正大的又為家族增添了一分助力,何樂不為?
從此之後,他們也不由再為了選拔家族繼承人而忍痛放棄自己的親生孩子。他們完全可以將家族資源都傾斜給嫡長子,然後儘心教導其他孩子,讓他們去科舉。
說不定,他們還能取得比嫡長子更廣闊的前程呢。
羅朗思來想去,不由歎氣。
若不是看了總綱,若不是看了陳文和翟陽寫給皇帝陛下的分析,他定不會對著《招賢令》心存抵觸。他甚至覺得,這《招賢令》明明就是對世家有利。
你看,先確定了世家有名額,世家子弟可以直接進入太學,直接擁有了舉人身份,可以做官;其次世家的教育肯定比普通人強,這科舉還不是世家子弟你爭我搶?
羅朗低聲道:“這獻策之妙,不愧是陳元長和翟禹川,朗自愧不如。”
劉蕁回過神,回答道:“你不是不如,隻是眼界狹窄了些。你若能跳出羅家的束縛,成就肯定不會不如他們,甚至比他們更大。不過科舉製度出現之後,你大概也能從羅家中解脫了。你大可以把家族族長的位置還給那群對你不滿意的堂兄弟們,讓其他人自己去考。考得上就有官做,考不上就是自己沒能耐,全部給閉嘴。你何必憂心每一個人的前程。”
羅朗想努力擠出笑容,卻笑不出來。
他覺得心裡空蕩蕩的。
劉蕁歎氣:“你爹專門找了朕,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訴羅家對你不好。”
羅朗傻眼:“……什麼?”
劉蕁道:“作為父母……好吧,是大部分正常的父母眼中,自己的子女才是最重要的。或許羅家人都盼著你把羅家發展得如何,你的父親隻希望你過得開心,你能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標。羅逡言,你小時候有許多夢想,有許多抱負,長大之後,就隻剩下了羅家。他看著難受。”
羅朗訕訕道:“父親對陛下說了這些?”
劉蕁點頭:“你父親還言,他曾經告訴你,不要聽那些人胡扯,結果被家裡剝奪了教養你的權力,直接被派去了洛陽,當了近十年的洛陽令,待他回來,你都已經長大了,他也教不了你什麼了。”
劉蕁歎氣:“其實朕覺得啊,或許比起你那隻是當了三公,卻沒有任何建樹的大伯,你的父親才是真正有大能耐之人。你大伯隻是擅長做官,但你父親是一個有思想的人。若他有了機會,定能做出真正的成就。”
羅朗不由眼眶有些發熱。
雖然他接受家裡教導,也承認了大伯才是家中父親那一輩中最厲害的人,但這並不代表他和父親不親近。
他的父親的確在羅家,在祖父口中,有些不著調,是個庸俗無能之人。
但他記得,他的父親會不遵禮儀,將他抱在懷裡,讓他騎在自己脖子上,帶著那時候還年少,沒有展露出才華的自己滿院子瘋跑的過往。
他的父親手把手教他識字,一字一句教他念書。他對這個世界、這個國家的第一印象,都是來自於父親。他的夢想和抱負,也第一時間告訴父親,然後被父親鼓勵,說他一定能實現。
可當他被祖父親自教導之後不久,父親就遠赴洛陽擔任洛陽令,這一走就是十年。雖然有書信往來,但書信中隻言片語,又怎能敵得過時間和空間的阻隔?他和父親終究是生疏了,連見麵都不知道說什麼。
可他在心底,仍舊對父親十分親近。這畢竟是他血緣上的父親,畢竟是最初教導認識這個世界的人。
羅家所有人,甚至世間所有人都說他父親無能,遠遠比不過大伯,可皇帝陛下卻說,父親是個真正有才能之人,甚至比大伯還厲害,隻是缺了機會。
羅朗這一瞬間忍不住產生了一些任性的想法。
他覺得,科舉製度也挺好的。若是他父親生在有科舉製度的時代,肯定能憑借自己努力得金榜題名,殿前問策,堂堂正正進入朝廷,而不是在洛陽令上一待十年,蹉跎十年。
劉蕁見羅朗動容,心想,血緣之情真是奇妙。明明十年未見,羅朗對羅逡還是很親近的。
而他穿越的這個人的父皇,則對唯一的親生兒子不聞不問。
血緣之情還真是奇妙呢。
“此策已定,你若有建議可以提出來,若是覺得心裡難受就當沒看見吧,隻要不把朕的真實目的拿出去亂說就成。朕還是相信你的,不然就不會給你看這些了。”劉蕁合上折子,道,“對了,你父親頂多幾月就要外放了,回家之後多陪陪他,一些事可以多問問他。”
羅朗行禮應下。
劉蕁讓羅朗離開,然後手肘拖著下巴發呆,直到司俊回來。
“怎麼了?發什麼呆?”司俊問道。
劉蕁“嗷”的一聲叫起來,道:“手麻了!”
司俊:“……伸過來。”
劉蕁乖乖的伸手讓司俊給他按摩。
司俊:“在發什麼呆?”
劉蕁道:“這不是在想羅朗那小子嗎?像個小老頭似的,真沒意思,還是元長和禹川在的時候有趣。”
司俊道:“世家培養的繼承人都這樣,你還沒習慣?”
劉蕁道:“習慣什麼啊?我又沒有近距離接觸。而且陳文不也是世家培養的繼承人嗎?”
司俊道:“陳家不一樣。陳家能不顧家族安危,讓繼承人上街□□,被黨錮之禍下獄,你覺得陳家的教育能和其他家族一樣嗎?不過如果沒有你,估計陳家也會漸漸和其他世家一樣。”
和其他世家一樣,隻管自保。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人還是自私的。
當無私之心被黑暗的朝廷磨滅,也就隻能自私了。
劉蕁美滋滋道:“那還是我太厲害了嘿嘿。對了,元長和禹川的折子你看一下,我覺得寫得挺詳細,簡直可以直接實施了。果然隻有世家對世家的心思揣測的最清楚,按照他們上麵的說法實施,估計世家各個還以為這是給他們好處呢。”
司俊匆匆掃了一遍之後,哭笑不得道:“你該不會給羅朗看了這個吧?”
劉蕁道:“當然囉。他可是我的秘書,這些必須得知道。”
司俊道:“你就不怕他告密?”
劉蕁笑嘻嘻道:“他既然是我秘書,遲早會知道。與其他他偷偷摸摸揣測我的意思,不如我先把話講明白了。他是聰明人,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也知道什麼做了沒用,除了惹一身騷沒好處。既然上了我的賊船,難道他還想下去嗎?哼哼。”
司俊敷衍得哄道:“是,是,你最厲害了。那麼厲害的皇帝陛下,是不是該吃晚飯了?”
劉蕁道:“過午不食,一天兩頓不懂嗎?”
司俊:“吃不吃。”
劉蕁:“吃。”
乾淨利索,誰愛過午不食,誰自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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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朗神色恍惚的回到家,他爹已經回來了,正摟著他娘秀恩愛,特彆沒羞沒躁,沒臉沒皮。
怪不得許多人都說他爹很奇怪,像個紈絝子弟。
不過紈絝子弟會摟著自己的發妻天天秀恩愛,從不接外麵的女人回家嗎?
羅朗開始走神,知道羅逡站在他麵前,還沒回過神來。
羅逡好奇:“朗兒,你這是怎麼了?怎麼站在這裡發呆?難道是陛下交給你什麼為難的事?”
羅朗心想,的確有令我為難的事,但不是交給我的。
羅朗心知皇帝陛下告訴他的是機密,即使是家人他也最好不開口。不然若傳了出去,他家肯定會遭殃。
不過,羅朗覺得自己必須說些什麼,不然心裡憋著難受。
羅朗猶豫了一下,道:“父親,若陛下選拔人才不再依靠世家舉薦,這可如何是好?”
羅逡眉角一挑,道:“這不是理所當然嗎?早該如此了。”
羅朗驚訝:“為何?”
羅逡:“選人選賢,這是自古以來先人們的教導。就算沒讀過書的人,也知道這個道理。先帝們信任各地鄉賢,讓他們舉薦賢人,可後來,就變成舉親,舉故,甚至這察舉成為阿諛奉承的手段。還不改變,陛下哪來的人才為他效力?”
羅朗辯解道:“可這樣世家要如何……”
羅逡打斷道:“比起家族,為父更看重的是這個天下的黎民百姓。”
羅朗眼眶一紅,低下頭,不再言語。
羅逡歎了口氣:“回房好好休息,好好想一想吧。你也不必太在意。即使陛下不再讓世家推舉人才,以你才華,可保羅家百年不衰。這已經是完成了你祖父的囑托,你又何必太在意百年之後的事?兒孫自有兒孫福,若後人不努力,你再為他們謀算,也沒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