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麵在滿河高掛的花燈下,顯出清幽幽的寧靜光影,漣漪纏纏綿綿地漂漾,船槳劃出有規律的水聲,讓人心境祥和安寧。
傾泠趁船家不注意,從須彌芥子袋中拿出畫筆和畫紙,想要將剛才所見的那位清冷美人畫下來。
畫筆插在耳後,她左思右想都不知該如何下筆,於是拉拉殷九弱的袖子,“你看清楚那個美人的長相了嗎?”
被拉了好幾次袖子,殷九弱勉強回神,矜雅精致的側臉掠過恍惚之色。
“看了兩三眼,不甚清楚。”
“啊我畫不出來美人的那種感覺,你能明白嗎?就是那種比雪暖一分,比雨冷一寸的疏離感。”傾泠咬著筆杆,苦惱地拍著大腿,“那種神韻畫不出來啊。”
殷九弱失笑兩聲,又沉浸到了自己的心事裡,並未理會傾泠作為一個小畫家的崩潰。
“要不我們現在下船跳水,遊回去再看看那位美人的長相吧,烏發如雲,色若海.棠,人間美景怎麼能錯過呢。”
似乎被傾泠逗笑,船老大爽朗地笑著說:
“煙京美女如雲,姑娘你若想看,常來便是。”
烏篷船順水漂流得很快,殷九弱在不斷地回頭中,也隻再見到河岸上一縷霜白衣擺,便完全失了那女人的身影。
心底不知為何有些空落落的,剛才甚至連一句謝謝也未說,船便隨水離岸,流入光影之中。
船老大有一杆沒一杆地撐著船,寬闊的河麵上稀稀疏疏地有幾條同樣的烏篷船,隨水飄蕩,賞燈賞月賞美景。
傾泠被無法作畫的現實打擊到,轉而便被這樣的美景所震撼,注意力被吸引過去久久未能回神。
她還在凡世曆劫時幾乎年年家人都會帶她看花燈,可她從未見過花樣如此繁複的花燈,花團錦簇,美輪美奐。
能看出編織花燈之人手巧用心,竹的、紙的、紗的、木的各種材質的花燈,將光影演繹出不同的質感,更彆說編織成桐花、鳳凰、流雲、山巒等等的模樣,有多逼真精美。
“遊河一共一個半時辰,姑娘們小心夜風寒涼,多加幾件衣服才好,”船老大特意提醒道。
傾泠點頭稱謝,但她和殷九弱都有靈力護體,倒也沒那麼怕冷。
“摩刹,你一直回頭在看什麼?”她看完燈,終於注意到身邊的殷九弱有些魂不守舍。
麵容如玉,烏發高束氣質颯遝自在的少女這才收回視線,略有些恍惚地回答:
“沒看什麼,隻是覺得那名女子有些眼熟,想多看幾眼確定一下。”
“眼熟?那你剛才還說沒看清人家。”
“看得不甚仔細,隻是莫名覺得眼熟而已,”殷九弱溫言解釋道。
傾泠好奇的視線投向殷九弱,想了一會兒L,問:
“會不會是你以前在凡間相熟的朋友之類,日久年深記不清長相了?可能人家認出了你,才讓船給我們的。結果你根本記不起人家,指不定她現在正獨自一人黯
然神傷。
河麵上浮光掠影,殷九弱側過臉來,微微地笑了,明眸映著幾分花燈的溢彩,搖搖頭低聲說:
“我在凡世遊蕩生活,已是幾百年前的事情,所謂有幾麵之緣的凡間友人,隻怕早已輪回轉世,忘卻前塵。沒什麼好相見的。”
“原來如此。其實我在這兒L還有許多好友,心知我們緣分淺薄,便常常回來相見,人世百載當真如白駒過隙,”傾泠半撐著側臉,嗓音細細的,忽然想到什麼,低聲問道,“那你豈不是一直以來都沒什麼朋友?”
殷九弱的聲音輕輕的,像不遠處掠過河麵的白色鳥羽,“曾經也有過的。”
“那後來呢?你們鬨矛盾了嗎?”傾泠順著話問下去。
“嗯,鬨掰了,”殷九弱低頭笑了笑,現在再想起來前塵往事果然恍如隔世,那些歡喜和苦痛都隨著一去不複返的時間,逐漸消散。
“沒想過和好?”
“這倒是沒有,我天性決絕倔強,不願低頭,受不得那樣的委屈,”殷九弱自嘲地笑了出來,眉心輕擰,呢喃自語似的,“不過最近我神思混沌,太久遠的事便不怎麼想起。”
“那……你也沒有相好的戀人之類的嗎?比如暗戀對象、有緣無份、青梅竹馬這樣的?”
傾泠躊躇半天,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這些天她在神界行走,多多少少也聽說了一些有關殷九弱和太初神尊的事情。
雖然每個人都諱莫如深,但從隻言片語也可窺見一二。
礙於扶清的諭令,她不敢直接詢問,隻能拐著彎來。
河麵反射的粼光在殷九弱眸中留下一小片陰翳,她想了一會兒L搖搖頭:“沒有,我沾情.愛。”
“這樣啊,”傾泠點點頭,終止了這個話題。
烏篷船穿過橋洞,明暗交錯,離上船的岸邊越來越遠,殷九弱忽然生出奇怪的感受,那普普通通的岸邊好似耗儘一生都回不去。
船兒L順水流啊流,有幾艘大一點的船上傳出悠揚樂聲,幾乎所有人都沉浸在這般美麗夢幻的盛世燈景中。
察覺到殷九弱時不時低頭想心事,傾泠忍不住又開口:
“你怎麼不認真看燈,不喜歡嗎?”
“不,我很喜歡,”殷九弱抬起眼簾,看著被河水模糊光暈的花燈,輕輕地說,“真的很喜歡。”
傾泠莫名感覺殷九弱今天變得奇奇怪怪,又說不上來。
她們兩人喜好相同,意趣相投這些天玩在一起非常開心。
來到河中段,月上中天,月光與燈光共傾江河,船上的人都紛紛出來喝酒賞燈,吟詩作對。
船老大也從小小的船艙底抱出一壇好酒,又從一個精美的食盒裡,拿出幾樣小菜放在船艙的烏木小桌上。
“兩位姑娘,有酒有菜賞燈才是第一雅事,請慢用。”
“啊,你們遊船現在服務這麼到位了嗎?連酒菜都準備好了,”傾泠記得她以前和朋友一起來玩,都是自備酒菜,還負責打掃乾淨船艙的
。
船老大拿著船槳,黝黑的臉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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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這是剛才那位讓船給你們的白衣姑娘留下的,她說她要等的人不會來了,估計留在船裡就是給你們賞味。喏,菜和酒都還是溫熱的。”
傾泠看著桌案上的酒菜,是甜甜的桂花酒,一揭開泥封,滿船都是香甜的氣味。
另外的酒菜除了紅燒牛肉、蔥燒排骨,就是糖醋裡脊,拔絲地瓜,還有好幾個奶甜奶甜的點心。
另外還配有酸酸的話梅解膩。
不得不說準備得很是全麵。
“那位姑娘等待的肯定是她很重要的人吧,”她賞完一遍菜色,下了這個結論,“而且那姑娘喜歡的人和小孩子口味差不多,都愛吃甜,真可愛。”
話落,船老大和傾泠都友好歡喜地笑了笑,隻有殷九弱怔怔看著菜色發呆,鼻尖滿是甜潤可口的味道。
傾泠坐下來,分彆給三個人都倒了一杯酒,“船家你也來喝一杯酒,就一杯。”
船老大搖搖頭,笑著說:
“那姑娘人好,專門給我留了一壇呢,說希望每個看見花燈的人今晚都能幸福開心。”
“這麼心善的姑娘,為什麼她想等的人不會來了?”傾泠想到剛才在岸邊對那姑娘的驚鴻一眼,“不應該啊。”
雖然美人白紗覆麵,身姿迷人曼妙,但一雙清冷含情目便已令人心動難忍,我見猶憐,什麼樣人狠心不來赴佳人的約,到底怎麼舍得的?
怕不是個忍者。
“這個嘛,那個姑娘沒說,”船老大用船蒿撐著手,歎了聲氣,“但這事也不難猜,世間難得有情人,負心者眾多。長這麼俊的姑娘,情路可不得坎坷些,無非就是才子佳人那種恩恩怨怨的故事,心上人有了新歡忘舊人,常事罷了。”
聞言,殷九弱握著酒杯的手指動了動,看著酒液裡的月亮,飲下了這杯甜甜的酒。
“船家也是個看透世事的人啊,話本子裡都把這種事寫得透透的了,無非你愛我時我不愛你,糾纏來糾纏去,還不如去逛逛青樓,喝兩杯花酒。”
“傾泠,你說什麼,喝花酒?”殷九弱越聽越不對勁,忍不住插了一句話。
“對啊,人生無常,及時行樂,”傾泠上下打量殷九弱,思索片刻說道,“誒,你這個純良無害的乾淨樣子,不會沒去過青樓吧?”
殷九弱緘口不言。
“下次,下次帶你一起去,圖個開心,咱們又不真做什麼。”
船家的笑聲悠悠,“這位姑娘倒是很有意思,活得通透,咱們活短短幾十年,還是開心最重要,管它明天是分彆還是相聚。”
傾泠深以為然地點頭。
遠處傳來隱隱的歌聲,似乎還有箜篌伴奏。
[她說何處不相逢,就算下次天各一方,隨著浪隨著風。
可她又說天下無不散宴席,憑風憑浪,隻有隔岸回望了。]
三人俱聽了一陣,都忘了手中的東西,眼裡流轉著月色與燈色
。
待歌聲停止,河麵上的遊船才重新劃動起來,顯然都聽得入了迷。
就在這時,河中央升起無數盞白雪雕刻而成花燈,雪的凜冽冷氣在燭火的渲染下,亮若星塵,紛紛揚揚落入河麵。
淅淅瀝瀝,好似一場燈花雪。
“好美啊,“傾泠拍拍殷九弱,示意她快看天空。
子夜月懸,山風吹拂,有無邊雲海茫茫渺渺,雪花帶著長燈一路照亮天際,迎風飄揚,轉瞬便將黑夜作白晝。
仿佛不再有黑暗。
“是啊,很美。”殷九弱輕輕說。
她看著一盞雪花燈融化,又有另一盞明亮,無窮無儘,永遠不滅。
“到底誰弄的這場燈會啊,會融化的雪花燈真好看,”傾泠喟歎一聲,顯然十分滿足。
船老大顯然被傾泠打開了話匣子,邊調整船頭方向,邊有一搭沒一搭和傾泠聊天。
“說起來,二位可是好運氣,這一條街都是結伴同遊的有情人,船也都被訂得差不多,莫不是剛才那位白衣姑娘好心,恐怕你們二位今日便要敗興而歸了。”
“是啊,我們兩個今天準備得不充分,想來就來了,也沒提前訂下遊船來,”傾泠發覺殷九弱今天異常沉默,便撞撞她,“你沒事吧?”
“沒事,雪花燈太好看了,一時被迷了眼,”殷九弱眨眨眼,濃長的眼睫投下一片扇形陰影。
“船家,遊河一次、加上這些吃食還有小玩意兒L多少錢,現在付給你,免得一會兒L混忘了。”
“客人啊,不用給了,剛才那位白衣姑娘給了足夠的錢,還讓我祝你們今夜開心。”
“她還幫我們付了錢……為什麼?”殷九弱握緊手裡的錢幣,心裡的怪異越來越深。
“說不定萍水相逢,見你們二位麵善,她又是孤身一人,不若成人之美,或可從你們二人的歡喜中尋得幾分同樣的喜悅。”船老大一副看慣了這樣事情的模樣,悠悠然然地說出他的推測。
“若是能再見到那位白衣姑娘,真想當麵說一聲謝謝,”傾泠摸摸被河風吹得透涼的臉,“剛才船走得太快,都沒來得及好好感謝她,太失禮了。”
殷九弱遙望白雪皚皚的城外,遠處崇山峻嶺的山腰上竟然已經染上霜白,平生生多出幾分空悵望的寥落之感。
“嗯,”想到剛才的雪花燈,殷九弱點點頭,深以為然,“是該好好感謝她。”
烏篷船遊河一圈,又晃晃悠悠地往回開,隻不過花燈燭火有時儘,許多蠟燭熄滅,河麵上隻亮著星星點點的光了。
唯有幾盞雪花燈依舊懸掛於兩岸之間,散發明亮柔和的光。
忽然之間,她們看見許多人在河麵的橋上,竟然還一個又一個往下跳,凍得滿臉發白,瑟瑟發抖。
“這是在做什麼?”傾泠皺著眉發問。
“在祭祀天道。”船家不以為意,十分隨意地回答。
“為何天道需要祭祀?”
船家一邊慢慢撐著
船蒿,一邊慢悠悠地回答:
“最近這些年興起的傳統習俗而已,向天道獻祭痛苦。沒什麼好見怪的,也不會要人命,最多受點驚嚇,害怕一點。”
殷九弱臉色沉了下來,傾泠連忙拉住她的手腕,搖搖頭小聲說:
“這種儀式肯定得到此處仙門和王公貴族的允許,我們貿然插手,未必是好事。不如到時候,稟告給神尊。”
“嗯,我會派魔界的人前來核實查看。”
“好,那就不要破壞了心情,我們繼續賞玩吧。”
與船家友好告彆後,她們又回到了之前上船的地方,街道上的人群依舊熙熙攘攘,但是並不見那位玉骨冰肌清冷絕色的姑娘。
“可能是沒有緣分吧,”傾泠擺擺手,滿是失望之色,“畢竟遊河用了一個多個時辰,那位姑娘或許去找她的心上人了。”
“嗯,希望她能找到吧,”殷九弱鬢發長發被風拂動,姿容矜貴,神情略微有幾許落寞。
“希望以後有緣再遇,能當麵說聲謝謝。”
兩人繼續在街上閒逛,傾泠買了兩個糖人邊走邊吃,咬了兩口後,嫌棄地說:
“這糖人沒有剛才那個白衣美人給我們的點心好吃,甜得發膩,不好吃。”
“嗯,那點心做得極好,”殷九弱也吃了一口糖人,的確已經甜得發苦了。
其實她對甜食要求極高,過一份甜都會不願意吃,但那幾盤點心和酒菜糖分都恰恰好。
“算了,出來溜達總有掃興的事,我們再往前走。”
漸漸地,煙京城內也開始下雪,行人們反而興致更高,一個賽一個地跑到高處遠望賞雪。
殷九弱和傾泠跑了幾家茶樓,都發現已經客滿了,隻好繼續在街上閒逛,到果飲攤子上買幾杯茶水。
周圍人群熙攘,殷九弱百無聊賴地仰頭看見了夜空深藍的一色,鉛灰色的濃雲中,有一隻燦爛如烈火的彩燈飄著兩條長尾高飛。
忽然間,傾泠大喊一聲:
“摩刹,快來快來,你看那是不是剛才的白衣姑娘?”
傾泠指著站在賣花燈的攤子前,一位身形高挑修.長的女人,一身白衣,潔白麵紗遮住絕美麵容,溫溫柔柔的感覺。
接過攤主遞來的茶飲,傾泠拉住殷九弱就往對麵的花燈攤子跑。
雪線如絲,令遠處那一張美人麵朦朦朧朧,兩人穿過一群又一群行人,終於追上了白衣女子。
“姑娘,等一等,等一等,我們有事找你。”傾泠跑得飛快,急切地拽住對方的衣擺,幾乎快要把人家拉倒在地。
好在殷九弱眼疾手快,衝過去將白衣女子扶住,這才避免了人家摔倒的結果。
然而,女人麵頰蒼白清冷,發烏而潤澤,睫濃纖長,殷九弱抱住她的時候感受一種冷沁的雪意。
“抱歉,得罪了。”
清冷美人身穿白色錦袍,漆金色綢帶束腰垂落,體溫卻低得冰涼,好似纏綿病榻許久。
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