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裡啪啦的爆竹聲從長河的遠方傳來,一時把人群裡的歡呼聲和笑聲都遮掩下去。
這一刻,萬事萬物幾乎都在殷九弱的心中寂靜了。
空氣中彌漫著爆竹燃燒的氣味,淡淡的煙塵彌漫,青灰色的遮住人的眼,給嚴冬帶來幾分不合時宜的暖意。
穿過越來越多的人群,殷九弱感到心臟極速得跳動,血液流向四肢百骸,讓她不由得微微眩暈起來。
“那邊有更好看的雜耍表演,快走快走。”
“是特意過來表演的雜耍班嗎?一年隻有一次啊,趕快。”
人群裡有人這麼一呼喊,便一窩蜂地朝著殷九弱相反的方向跑去,如一陣浪潮湧動,唯有殷九弱逆流而上。
很快剛才還水泄不通的人群漸漸散去,閃著微弱燈火的河邊,波光粼粼。
有雪花燈懸於半空,隻剩下殷九弱一步一步朝著不知是否虛幻的影子走去。
如霧般曼妙玲瓏的身影背對著她,玉質纖弱,一身雪白衣裙被夜風吹得蕭瑟飛舞,縹緲若煙,仿佛隨時會隨風而去,消散無蹤。
“扶清,”殷九弱淡色的菱唇微啟,溫雅似玉的麵龐浮現幾縷潮紅,她認得這樣的背影是屬於扶清的,她不會認錯,“姐姐,是你回來了,對不對?”
輕淡如霧的身影一動不動,隻有淺白衣帶在風中搖曳翩躚,旁邊的燈影溶溶,時不時有白色羽毛的山雀飛過,好似輕雪。
“我沒有煉化忘川紫檀葉,我不會煉化也煉化不了,”殷九弱突然不敢前進,也不敢後退,像被不知名的東西困在原地,畫地為牢,“我忘不了你,也不想忘,你彆走了好不好?”
想到最後一幕時,自己還威脅扶清敢死的話她就竭儘全力煉化紫檀葉,殷九弱隻覺得嗆人的酸苦湧上喉嚨,激得她的鼻腔一直酸澀到眼睛。
“這一次換我給你縫衣服,給你講話本,給你做茶凍。你想去哪裡我都陪著你,好不好?”
“我們可以一起降妖除魔,清除異變,你的責任也分我一半,好不好?”
“天涯海角我都隨你去,好不好?”
“而且我過得一點也不好,我隻想要你陪著我。”
“你……彆再走了,好不好?”
似乎那道如霧的身影感受到了殷九弱的存在,慢慢轉過身來,她那雙墨色鳳眼黯淡無神,仿佛神遊外物般沒有焦距。
淒清月光照在她流淌光澤的肌膚上,這種毫無生機的凋敝枯萎之美令人不敢逼視。
“姐姐。”
看清扶清的一瞬間,殷九弱的眼中仿佛大雪飄揚,朔風陣陣刺骨陰寒,又好似春風拂麵,冰水解凍萬物生長。
四季時光在她眼中輪回流轉。
那仿佛隻是一個幻影,殷九弱顫抖著鼓起勇氣上前,她莫名覺得女人好像無法視物一般,於是連連說道:
“我在這裡,扶清,我在這裡,我再也不會走了。”
“求你也彆走。
”
有一艘小小的烏篷船順水漂流而下,停在離她們不遠的河岸邊??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船上的桅杆掛著一盞光線柔和的雪花燈,照亮河麵繾綣的漣漪波瀾。
女人那雙失焦無神的鳳眼,定定地望向殷九弱,然後轉身緩緩往烏篷船上走去。
民間一直流傳著精魅害人的傳說,說有很多徘徊在幽冥深淵的惡魂,擁有窺探人心的力量。
它們看出你心底深處最思念最執念的人或物,然後在你不經意的一瞬間出現,迷惑心智,將你引往幽冥深淵,成為無數惡魂生存的養分。
六道三界,任何種族都難以逃脫。
因為人心裡的東西,是最難控製的。
可殷九弱知道這個或許虛幻或許不存在的影子,就是扶清,她的氣息她的模樣,自己是絕不會認錯的。
於是,殷九弱毫無猶豫地隨著這道流淌著美妙光華的身影上了船。
小小的烏篷船裡,僅僅能坐下兩個人,再擺放一張小桌,桌上是溫好的酒和點心,溫暖的甜香在四周縈繞。
乍然看見這一幕,殷九弱眼神恍惚,幾乎以為自己又回到幾百年前,她第一次和傾泠來到煙京的那一天。
她曾後悔、幻想過無數次,若是她早一點放心心裡糾結難明的心思,單純地邀請扶清一起遊湖賞燈該多好。
或許現在就能不那麼遺憾,因為她還有好多好多事情想和女人一起做。
白衣虛影仍然雙眼無神,卻緩緩地朝殷九弱招手,一雙修.長透白的手撚起一塊雲片糕,想要喂給殷九弱。
雲片糕入口即化,殷九弱鼻尖嘗到獨屬於扶清的清甜香氣,身體忍不住湧出一股有一股的酸澀,讓她無法說話。
被冷風吹痛的臉頰忽然襲上一抹柔軟的觸感,是扶清手握一塊軟帕,輕輕替殷九弱擦拭眼角緋紅的淚珠。
眼淚越擦越多,女人依舊溫柔耐心,殷九弱聲音哽咽,“姐姐,我以前都不愛哭,你知道的。”
擦拭淚珠的手頓了頓,依稀能看見扶清臉上閃過一瞬寵溺溫柔的笑容,很快又因為不穩定的虛影而消失不見。
“你……你知道的對不對,”殷九弱眼角泛紅,想要握住扶清的手,卻在淺淺的觸碰後隻感覺穿過了一團縹緲的雲煙,“姐姐,我不哭了,你答應我不要走。”
女人麵容蒼白,消散於透明的指.尖似乎在努力地重聚,想要再次觸碰殷九弱的尾指。
“姐姐你看,我有把你送我的雙魚玉玨好好保存起來。”
殷九弱從腰間拽下那枚翡翠玉玨,對著花燈燭火的光翻轉玉玨,這枚雙魚玉環一轉起來,翡翠色頓時就生機勃□□來。
青翠明晰的綠色一時燦爛,一時又沉靜,在無色透明與深幽冰潭的狀態下,變幻莫測,凝而不重,透而不散。
如一麵碧綠明鏡一般照耀著她們的過去和……未來。
“還有……還有你送我的辟邪,”殷九弱從儲物袋中將久久未見天日的古箏拿了出來,纖巧優雅的琴身,箏弦雪白
無暇,夜風拂過恍有流水一般清脆樂聲流瀉而出。
她記得辟邪是她和扶清以前去七十二洞天福地,一起選的奇木,磨成古箏的樣子,箏弦也是共同從神獸白澤身上取來的。
“姐姐,你給我的我全都好好收著,沒有丟過,你也不要丟下我好不好?”
銀色光絲縷縷浮動,扶清無神的鳳眸墨黑深沉,像無星無月的夜,她蔥白的指.尖輕輕點在殷九弱濕潤的菱唇上,帶來柔軟叵測的香氣。
“姐姐……?_[]?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殷九弱呆呆地看著扶清,染著血色的眼瞳漾著淡淡水光,這麼久以來隻能感到苦澀的唇瓣,忽然好似嘗到了女人手指的微甜。
她看見女人轉頭看向夜空,有雪花燈照亮的美麗雲華漫過,有如金縷一般散射開來。
“是要我一起看燈嗎?”她一下明白了女人的意思,現在正是一起遊湖賞燈的時刻。
無數光影與人聲在她們的身邊穿梭仿佛虛無。在昏黃的燭火、岸上人群的喧鬨下,殷九弱抱著扶清,像是天際中萬古不滅的星辰。
女人的身影時不時變得黯淡虛幻,可帶來的溫暖卻是真實的,她緊緊地回抱殷九弱,就好像把每一刻都當作最後一刻。
船靠岸的聲音驚醒了殷九弱,她雙眼朦朧地從扶清懷裡拉開一點距離,被女人輕輕牽著下船。
河岸上行走著三三兩兩的人群,她們牽著手上岸就如同尋常人一樣能一起回家。
又有煙花與爆竹炸開,無數人在殷九弱身後遠遠地仰望天空,有煙花和流星共同綻放。
天空被切割的瞬間,仿佛有永恒的光芒灑落九洲。就好像人心底的希冀化為火星,點燃漫天的星辰,照亮等待之人的眼睛,好讓那枯等的軫念有地安放。
殷九弱與扶清在河邊站定,那身影緩緩伸出手,在空蕩蕩的空氣中摸索,想要觸上殷九弱冰冷稚嫩的臉龐。
“姐姐,我在這裡,我不會走的。”
見狀,殷九弱毫無猶豫地將彎腰想要讓扶清碰到自己的臉,然而幻影如泡沫般在一瞬間消散,連觸感也不曾留下,就好像隨意吹過一陣無關緊要的風。
殷九弱的手懸在夜空的瑩光裡,失去了挽留的目標。
長街上看雜耍,聽儺戲,趕大車的人群慢慢悠悠地走著,氣氛安詳和樂,並沒有人知道剛才的河岸邊發生了什麼,也無人看得見殷九弱的心哀哀地沉到了什麼地方去。
忽然間,一道青色身影狂奔而過,一邊還能聽見那身影瘋魔似的大喊:
“姐姐,我在這裡,我在這裡啊。”
殷九弱飛躍過大車、馬車、孩子、情侶,一片又一片的攤販,她隨著越來越微弱的幻影奔跑,將越來越長的河麵拋在身後,無所顧忌。
像個瘋子一樣含著淚瘋狂地呼喊著我在這裡。
雖然扶清一句話都沒說,可她知道女人是不願意離開的。
有小孩緊緊靠在大人的腿上,呆呆看了兩秒仰著頭問:
“她為什麼要喊我在這裡,她在對
誰喊啊?好奇怪哦,就不怕被彆人當成猴子圍觀嗎?”
旁邊的大人被問住了,四處看看剛好今夜星辰漫天,便指著天空說道:
“可能是對著天上的星星喊吧,你看今晚雖然濃雲密布,但星星很亮。??[]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為什麼要對著星星喊,星星又不會說話,”小孩的眼睛純真無邪閃著大大的懵懂,一麵聽話地將頭仰得更高好看星星。
大人再次被孩子的話噎住,望著殷九弱不顧一切甚至瘋癲的背影,過了好半才笑著說:
“因為有一些我們想見卻再也見不到的人,會變成星星照耀夜空,所以才會對星星說話。”
“可星星還是不會回答啊。”
燈火長明的街道上,大人笑著搖搖頭,把小孩抱起坐在自己肩上,“也許一直喊,總有一天會得到回應。”
“哦,怪不得我常聽人說要對著星星許願。”小孩的注意力被另一邊的人群歡呼聲吸引,“啊,那裡有小貓走鋼絲,我們過去看。”
“好好好,現在就去。”
人群很快又熙攘熱鬨起來,仿佛剛才有個瘋子一樣的人跑過這事情,也是一幕幻影,無人在意。
殷九弱修.長輕盈的身體,好像被風吹起來,毫不著力地隨風而去,漸漸變成了萬物裡一片不起眼的枯葉,追逐著屬於自己的落花。
她跑出城外,越過山丘叢林,從黑夜奔跑到白天,鬢發散亂衣襟散開,那幻影始終還是完全消散了。
瑩光被狂風揉碎了,斜斜地照在黑暗裡
力竭之後,她茫然地站在陌生山穀,身邊山花爛漫,五光十色,仿佛上天仁慈賜她黃粱一夢。
夢醒才是該入睡的時候。
那幻影仿佛隻是為了成全她和她最後的約定,一起遊湖賞燈。
約定完成,便如夢幻泡影一般散去無蹤。
殷九弱的聲音已經嘶啞,艱難地對著茫茫山霧說著我在這裡呀,然後重重地倒了下去。
綿綿春雨伴著碎花灑下,將青衣溫雅的少女掩埋,遠遠看去就好像一場盛大的煙花雨,光怪陸離。
過了許久,那團毛茸茸的光塵不知何時,重新凝聚成型,清清淡淡地覆蓋在殷九弱身上,照亮林下暗地,阻擋雨露風吹,免她被鳥雀山獸驚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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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界,三王並著衝憂和阿引在殷九弱的大殿外,來來回回地徘徊,臉上隱隱有焦灼擔憂的神色。
阿引看看天色,歎息幾聲後還是站出來說道:
“我們已經等了三天三夜了,三位叔叔還是先回去休息。這兒有我和衝憂姐姐看著就行了。”
“但是殿下她……”鯨王十分猶豫地看向大殿裡。
鷹王也緊皺著眉頭,聲音沉硬,“要不是王女陪她姐姐到處遊玩,恰好感應到殿下的氣息,也不知道咱們殿下會在那山穀裡昏迷多久,我們實在放下不下啊。”
見這三人如此擔心殷九弱,阿引一時語塞,滿身紅衣都黯淡不少,“三位叔叔,九弱的
修為和位格都今非昔比,你們這是過度擔心了。她沒有醒來,或許隻是想要好好休息一下。”
這上百年來,她雖然和衝憂待在九尾狐族,但也聽說了殷九弱遊走於九洲大陸,為扶清建造祠堂和雕像,供奉香火的事情。
“殿下這麼多年來,幾乎承擔下了太初神尊以前的職責,我們三個真的心疼她從未有過一時喘息的機會,擔心她太累了。”
“三位叔叔,我相信九弱做這些事的時候,一定是開心的。子非魚焉知魚之樂。”阿引看了衝憂一眼,感歎地說,“九弱她就是狠倔很死心塌地的人,她認為對的事情,就會一直做下去。”
她們也不知道殷九弱遊走天下,為扶清供奉香火,到底能不能真的逆轉陰陽,將殞落的神救回。
但好歹會有個念想,念想能支撐殷九弱活下去。而不僅僅是那些屬於神與仙的責任。
“魔界那麼多事務還得靠你們處理,九弱和神尊的祠堂香火也要及時供應,大家不能全都罷工,不是嗎?”衝憂聲線平緩,如清水般滋潤這幾人緊張不安的心間。
“是啊,一旦九弱醒了,我們肯定第一個通知三位叔叔,你們還是快去休息一會兒,彆累壞了。”
三王如夢初醒地想到殷九弱萬般囑咐要打理好的祠堂,連忙點頭,“那你們看著殿下,如果她醒了記得來通知我們三個老頭子。”
闊彆已久的寢殿裡,殷九弱麵容安靜地睡著,清淺的香氣幽幽浮動,有侍女端來能夠直接療傷的寒玉,為殷九弱清除身體裡的暗傷。
其實,她們殿下並沒有多少傷,更像是受到某種打擊後為了逃避便不願醒來。
好幾次想幫殷九弱換一身衣服,卻都發現她緊緊抱著自己的袖口,誰都不可以動哪怕一下。
這已經是她們殿下昏迷第七天了,脈象平穩並無大礙,隻是還沒有清醒。
等侍女離開後,殷九弱握緊袖袍的手緩緩放鬆,那團毛茸茸的瑩光慢吞吞地探出光色觸角,試探地碰了碰殷九弱的額頭。
然後便軟綿綿地飄下來,光影柔和,睡在殷九弱枕邊,一室靜謐安寧。
殿外,衝憂和阿引再次過來詢問侍女。
“九弱還沒醒來嗎?”
侍女搖搖頭,低聲說道:“殿下沒有受傷也沒有生病,可能就是累了。”
衝憂略微焦急,“這要是再睡下去都快十天了,雖說神魔不必要進食,但我們都進不去她的靈海查探情況……”
“傳長老萬物知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