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場漂亮的煙火,從一開始就做了極其漂亮的布置,開著暖氣的露天陽台,沙發合圍,周邊鮮花點綴鋪陳,香檳冰鎮。
用來隔斷的中式屏風上,沐浴著仙氣的仙鶴栩栩如生,懸崖上的積雪如真似幻。
四周的積雪早就被服務生提前掃空,殷九弱和高中同學熙熙攘攘一群人進來的時候,這兒的羊毛地毯又積了一層今晚的新雪。
殷九弱換下羊絨大衣,隻是脖子上還是圍著煙灰色的圍巾。
圍巾蓋住小巧的下巴,更顯得她膚色白皙,五官深刻而清絕。
班上的同學立馬拿了兩杯香檳過來跟殷九弱打招呼,“嗨,好久不見啊。”
“嗯,好久不見,”殷九弱接過遞來的香檳,碰杯後輕輕抿了一口,笑容很淡,並沒有叫出同學的名字。
倒也不是她不想叫,而是當年高中的時候她隻讀到高二上學期,就被家裡人送出國。
再加上她是個臉盲,能恍惚記得和這個同學一起上過生物課,做過萃取實驗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要不是班主任有次談到你回國了,我們還真不知道竟然真能聯係上你。”
“班主任,扶清嗎?”殷九弱有些遲疑地問出口。
“對啊,你還記得她啊,她就教過你一個學期的物理,你就出國了。”
班長將當年的事情侃侃而談,什麼扶清當時帶領班上幾個同學拿了奧賽的大獎,送了幾個人去清北。
又被學校裡的老師表白過好幾次,之後扶清又回了加州理工繼續讀博,讓好多人扼腕歎息。
聞言,殷九弱臉上帶著疏離和煦的笑,心思卻不知道飄到哪裡去。
她的確是在加州理工再次遇到的扶清,作為交換生她在那兒也就待過一年,被相熟的好友拉去過上扶清的課。
因為老師的美貌和氣質,扶清的課超級難搶,她也就有幸上過一兩次。
都是在加州下大雪的時候,有次扶清的車在雪地拋錨,她正好騎著自行車經過,便好心載了她一程。
兩人在積雪結冰的校園裡共行了一段路,扶清坐在她的車後座,有沒有抱過她的腰……有些記不清了。
就隻有下車後,女人撩著鬢邊長發,輕聲細語對她說聲謝謝的記憶,溫柔得讓人心動。
總體加起來,她做扶清的學生的時間並不長,還不如她們領取小紅本的時間長,隻不過……
“誒殷九弱,你知不知道當初你離開後,我們班班花背地裡哭了好久。”班長又續了一杯香檳,聊得越來越投入。
周圍的同學也加入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地熱烈討論。
“對對對,我也記得,”飯局還沒開始,學習委員已經喝得有三分醉,“殷同學那時候戴個銀色耳機上學放學,太酷了。”
“嗯,好像你是不怎麼喜歡和彆人說話,這種叫什麼來著,獨行俠,裝酷,”數學課代表這話稍微帶著一點陰陽怪氣。
班長
這時候立馬跳出來拉住殷九弱笑著說:“彆理她,她以前暗戀班花?[(,現在是想趁機報仇。”
驟然提起這種學生時代的暗戀故事,殷九弱隻覺得尷尬之氣開始彌漫,她都不知道班上的班花具體是哪一位,還被莫名其妙記恨了?
“彆開玩笑了,班長。”殷九弱搖搖頭,陪笑了一聲。
“怎麼是開玩笑呢,她本來第二天都給你寫好情書了的,哪裡知道你那天就沒來上課了。她還去和老師打聽你家的地址,想跑去你家去,”黑長直發的班長滿臉感歎地笑說,“好像她還真去了,就是又慢了一步,根本沒遇上你。”
“是嗎?”殷九弱實在打消不了話嘮班長的滔滔不絕,隻能陪著乾笑,薄薄的眼皮被熱氣熏紅。
露台上空又一輪煙花飛上,劈裡啪啦的聲響中,趁著大家抬頭看煙花的功夫。殷九弱得以獲得短暫呼吸的機會。
忽然間,人群間一陣驚呼,好幾個人連煙花也顧不上看,直接衝到露台門口去。
“扶清老師,我們還以為你不來了,快來快來,喝什麼酒?”
本來坐在殷九弱身邊的數學課代表也屁顛屁顛地跑過去獻殷勤,“老師,來我們這邊坐,這邊離暖氣近。”
扶清姍姍來遲,穿著一件薄款的駝色長風衣,立領的修身羊絨衫,櫻花色的唇點染著晶亮的唇蜜,冬雪裡像是果凍般可口漂亮。
剛踏進露台就聽見班上的同學在調侃殷九弱一直戴著圍巾不取下來,是不是心上人給織的。
女人淡漠如霜的眸子洇出瀲灩的光,那條圍巾是她織給殷九弱的,今天上午她們一同回家見長輩,為了應付她們表現恩愛,所以殷九弱才會圍著。
她沒想到……殷九弱現在還會圍著。
穿過人群和陣陣絢爛的光線,她的目光不期與殷九弱撞上,心下不由得一失,急忙調整好自己的表情和心態,作出熱絡禮貌的笑容跟學生打招呼。
她和殷九弱約好一前一後出現,同學會上也儘量保持正常,不要被發現她們兩個結婚了的事實。
被數學課代表引著在殷九弱對角的沙發上坐下,她又聽見班長笑著調侃殷九弱。
“乾嘛不解開圍巾,這麼寶貝這麼做什麼?取下來了,暖氣這麼足,還是說圍巾上那麼重要,重要到你一刻都不想分開啊?”
腳下細碎的雪反射著冬日暗淡的月光,扶清揪緊了大衣的貝母扣,想聽殷九弱會怎麼說。
“不是什麼心上人,”殷九弱十分冷靜自然地挑眉,細長的手指挑開圍巾的結取下來,“隻是和你們聊天,就忘記了,失禮失禮。”
扶清看著殷九弱取下圍巾,解開那個打得很漂亮的燕尾結。
那是今天早上見長輩前,她給殷九弱係圍巾時打的結,是三年來屈指可數的親密時候。
不過再適合再好看的結,也是要解開的。
就像她們這一場名不副實的婚姻,一紙協議的捆.綁,實在不夠漂亮,連圍巾的結都比不上。
“
真的不是心上人啊?那看來我們班花又有希望了?”班長又調侃起來。
殷九弱跟著笑著搖搖頭,擔心扶清介意,又澄清一遍:不是喜歡的人了,好朋友幫忙織的。??[”
好朋友幫忙織的,聽見這句話,扶清欣喜又失落,欣喜於殷九弱始終遵守於她們的婚姻協議,不被外人發現關係。
失落於……殷九弱太過遵守了,其實她想要越界,想要不顧一切。
隔著若有若無的雪和忽明忽暗的天空,殷九弱的視線飄忽不定,儘量不動聲色地看向扶清。
看她被煙火照亮的側臉,看她熠熠生輝的眼眸和薔薇花.瓣似的唇。
這個女人總是那麼冷靜,當初她提出想結婚的時候是,她們結婚的時候是,結婚那晚睡在大床各一邊的時候是。
她從沒見過這個女人為誰情緒波動的樣子,要不就是女人天生冷情冷性,要不就是女人還沒遇上真正在意的人。
她一直想弄清楚這個清冷矜貴的女人,到底在想什麼,能不能有一刻是能夠打動的。
她給了自己三年時間,三年快到了,煙花都快燃儘,她也沒弄清楚。
可能再來三年,再三年,三年又三年,也不會弄清楚的。
弄不懂一個人,是因為那個人根本就不想讓你弄懂。
“殷九弱,這就是我們班主任扶清,不過你應該記不太清了,快來和老師握握手。”班長熱情地活絡場子,又轉頭對扶清說道,“老師,殷九弱,當年上過您一學期的物理課,然後就出國了,您可能也記不太清楚。咱們故鄉重遇,一起喝一杯?”
盛情難卻,兩個明明還算相熟的人,於眾人麵前逢場作戲,舉著酒杯碰了碰,殷九弱恭恭敬敬對應該叫老婆的人,叫了聲:
“老師。”
“嗯,你好。”
這一場就被輕巧地揭過,有更多的人前來與扶清打招呼,眼底的愛慕和驚豔怎麼都掩飾不住。
舉著香檳過來的班花先是跟在座的老師紛紛打了個招呼,才坐在殷九弱身邊,精心打扮後的小波浪卷發風情又端莊。
她跟殷九弱碰了碰杯,笑著說:“好久不見,聽說你讀的神經生物學?”
“嗯,每天都在實驗室和大腦切片打交道,無聊得很,”殷九弱的口吻淡淡,不熱切也不冷漠。
“動刀子那種啊?”
“嗯,是要親自操刀切片。”
“那這次回國還要出去嗎?”班花塗的大地色眼影,在這樣的燈光下正好襯得眼眸深邃。
“可能還會回去吧,”殷九弱垂下頭,額發掩住眼底的疲倦,這次回來是按照協議內容和扶清離婚的。
離婚了,這兒又沒什麼牽掛,肯定出去繼續深造讀書。
“有沒有興趣一會兒去樓下喝一杯,我想聽你說怎麼用手……”班花笑了笑看了眼殷九弱的手,“給大腦切片。”
“扶清,我記得你不是在外麵讀博後準備留校做研究嗎?怎麼也回國了?”
扶清的心思都在對麵與同學談笑風生的殷九弱身上,聽見數學老師的問話,便隨意應了一句:
“有事所以回來。”
數學老師在心底暗歎扶清還是和當年一樣生人勿進,皎月一般無人摘取,也不知道過去這麼久結婚沒有。
“那扶清老師你和殷九弱同學豈不是可以搭同一班飛機出國去,路上也有個照應,”班長不知事地嘻嘻哈哈,完全不清楚兩位當事人心裡的驚濤駭浪。
“嗯,如果時間正好的話,”扶清推了推金絲邊眼鏡,鏡片閃過一點燈光,襯得她矜冷自持,疏離非常。
都要離婚了,怎麼可能心平氣和地搭乘同一架航班,那樣挺尷尬的。
就算她們同飛一個地方,以後隻怕也是陌路人。
最後一枚煙花躥上高空,砰然綻開,金花如遂,照亮這一隅人們心思各異的夜。
“好浪漫啊,”班花站在殷九弱身邊,臉上的喜悅怎麼都藏不住。
“嗯,是挺好看的,”殷九弱附和著人群,將漫不經心藏在表麵的熱絡下。
人人讚歎,抬頭仰望,夢幻泡影般的煙火仿佛金色水滴,潤澤每個人,讓她們能夠美夢成真,得償所願。
扶清看了看殷九弱,班花和她站在一起真的很登對,都是同樣年輕稚氣的臉龐,又有同窗的情誼。
如今,氣氛也足夠,有人重逢,有人驚喜,有人重溫舊夢。
有人找出當年的畢業相冊,興趣盎然地翻閱,其中有一張竟然正好拍到殷九弱和扶清同框。
兩人站在梧桐樹的兩側,陽光被樹葉縫隙切割為碎光打在她們身上,朦朦朧朧的光影,看不清她們是否在看對方。
“好珍貴的照片啊,”班長把照片拿給扶清看,卻發現扶清握著照片一角看了很久,“老師,你喜歡的話,要不照片送給你?”
扶清如夢初醒,無聲勾了下唇,“不用,舊日時光,珍貴的東西就該在珍貴的地方,見過一眼便好。”
同學會的氣氛因為這場煙火,越來越熱,香檳喝得不過癮,又接近九點,班花便提議去酒吧續攤。
扶清一向不熬夜,也不怎麼喝酒,今天來參加聚會已經是極限,她忍不住望向人群中被簇擁的殷九弱。
看樣子她好像玩得很開心?
也是,當年殷九弱就被大家私下討論不斷,同學再次相聚,又都是年輕人,依依不舍要續攤太正常不過。
“扶清老師也一起去嘛,就在不遠處的酒吧,”班長繼續發揮著積極組織的作用。
然而,扶清還是忍著酸澀搖搖頭,她的確想和殷九弱多相處幾個小時,畢竟明早九點民政局開門就是她們婚姻的死期。
死期前想要最後幾個小時的溫.存也是人之常情吧。
但是她無法懷著酸澀看殷九弱與旁人喝酒談笑,她會聯想離婚後殷九弱又會流連於誰的懷抱,是不是會有更好的人生,被溫暖和鮮花包圍。
當她膽小,連麵對都無勇氣。
“不了,要回家照顧貓。”
“老師還養貓?”
扶清點點頭,是她和殷九弱在加州校園撿的流浪貓,黑貓警長那款,當初從那邊帶回來廢了好大的勁。
一行人心知扶清這位冷美人一向不愛聚會,連這次同學會本來也不會來的,於是不再勉強,收拾收拾歡呼著準備繼續玩。
“走走走,去提車,九弱同學就讓班花坐你車?”
殷九弱正想要拒絕,又看見一眾同學都望了過來,歎了口氣,“行吧,反正就一段路。”
離開的時候,扶清和殷九弱極有默契地落後,等大家都走到下一層,她們才正大光明地看向對方。
“你要跟她們去酒吧裡繼續玩嗎?”扶清清冷昳麗的麵容隱沒在樓梯間的陰影中,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去吧,玩得開心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