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彌笑言:“菩薩心善,憐天下婦孺老幼為先,自然不會怪罪老夫人。且老夫人平日往海燈添的香油燈草哪個少過,更不會怪罪了。”
說著,又趕忙讓人抬了竹椅轎來,伺候宋老夫人上轎。
連著下了半日雪珠子,地上皚皚白雪足有半人多高,上山難下山亦不是易事,雪勢漸大,宋令枝越性陪著祖母,在金明寺偏院住下。
奴仆婆子早早將偏院灑掃乾淨,白芷和秋雁攙扶著宋令枝入了屋子。
朔風凜冽,侵肌入骨。
鎏金琺琅火盆燃著金絲炭,秋雁上前,掀開蓋子往裡丟了兩塊香餅,環視一周,秋雁憂心忡忡。
“姑娘,這處不比家裡,冷得厲害。奴婢去找人多添兩個火盆……”
宋令枝出聲製止:“何苦來,不過住一夜罷了,哪裡這般嬌貴。”
秋雁掌不住一笑:“姑娘說得這般冠冕堂皇,可彆到了夜裡睡不著,又該喊著讓人添炭了。”
一席話說得屋內三人都笑了。
忽而聽見院中小丫鬟的聲音,秋雁好奇前去,槅木扇門推開,卻見那小丫鬟手中抱著湯婆子,她笑盈盈:“秋雁姐姐,這是剛剛小沙彌送來的,說是讓姑娘將就用些,都是乾淨沒用過的。”
秋雁笑著接過:“勞煩他費心,天寒地凍,怎麼不留他多吃一杯熱茶?”
小丫鬟:“怎麼沒有?不過那小沙彌趕著去後院照看狸奴,奴婢也不敢耽擱。”
宋令枝聞得說話聲,從屋內走出:“後院有狸奴?寺廟養的還是山裡跑出來的?”
小丫鬟忙忙福身:“奴婢也好奇,多問了一嘴,說是後山跑來的,這天冷,怕那一窩狸奴凍壞,所以他趕著回去添柴。”
出家人心善,慈悲為懷。
宋令枝眉眼彎彎:“難為他有心了。”
……
雪簌簌下了大半夜,四麵粉妝素裹。
金明寺後,上客堂檀香繚繞,昏黃燭光躍動在棋盤上。
良久,終傳來悠長的一聲長歎:“貧僧輸了。”
老人一身灰色僧袍,手裡撚著一串沉香佛珠,眉眼溫和恭順,任誰見了,也不會將眼前人和在沙場上所向披靡殺伐決斷的攝政王聯想在一處。
手中的白子隨意丟開,沈硯端坐在蒲團上,一身玄色暗花翠竹雨花錦廣袖長袍,他眉眼淡淡,墨色瞳孔如院外黑夜。
眼皮輕抬,燭光灑落在他眼中,似泛著淺淡漣漪。
鐘鳴鼓響,遠方幽幽傳來鐘聲,沈硯慢條斯理盯著眼前的僧人,輕哂:“皇叔如今……可真是比不得從前了。”
僧人唇角掛著淺淺笑意:“三皇子慎言,此處早無皇叔,隻有淨空大師罷了。”
“是與不是,皇叔自己心裡清楚。”
清冷如山泉的聲音落下,比之窗外的山雪越發清寒徹骨。
沈硯起身,頎長身姿映照在槅扇木窗上,似皎皎明上月,不容褻瀆。
雪色連天,
窗外紅梅綻雪,倏然嘎吱一聲,似是梅枝斷開。
沈硯猛地抬眸,淩厲眸子如利刃穿過紗窗。
上堂客清幽淡雅,檀香氤氳縈繞。
窗欞高高舉起,滿園雪色融在茫茫夜色之中,梅花枝掉落在窗下。
雪地上尚有爪印留存,像是……狸奴。
沈硯眸色深了幾許。
……
冷風呼嘯,天色將明之時,屋中炭火燃儘,寒氣逼人。
宋令枝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總覺得好似又回到了前世,醒來看見在伺候在榻邊的秋雁,一顆心終稍稍放下。
額角沁出細密汗珠,秋雁和白芷一左一右,拿青鹽服侍宋令枝漱口,又舀了麵湯來,半跪在腳凳伺候宋令枝淨臉。
白芷言笑晏晏:“天還陰著呢,姑娘今日倒是起得早些,老夫人院子還安靜著呢,想來還沒起身。”
宋令枝往一眼窗外,驚奇:“外麵可還下著雪?”
白芷:“下了一整夜,這會子早停了。隻是那風聲著實可恨,擾得人一夜沒睡好覺。”
左右宋老夫人還沒起身,齋堂這會還在備早膳,宋令枝笑笑,扶著白芷的手往外走。
“我聽聞後山栽了一片紅梅,好看得緊,你陪我瞧瞧去。可惜今兒實在不巧,若是在家中,還能讓人將紅梅上的雪收了去,待來年開春煮茶用。”
白芷提著玻璃繡球燈,隻笑:“姑娘真是好雅興。”
冷風拂麵,暗香疏影。
梅林如畫,映照著滿天雪色。
秋香色盤金鬥紋鶴氅籠在肩上,宋令枝仰頭望,鬢間的海棠點翠珠子碧玉簪灼目。
紅梅枝輕撚在指尖,往前走亦是梅林深處,點點紅梅滴落在雪地。
宋令枝回首望白芷,催著人上前:“白芷,你看前麵……”
聲音戛然而止。
宋令枝瞳孔緊縮,隻覺腦中嗡嗡,她難以置信望著不遠處的一幕。
紅的血,白的地。
一匹白駒站在梅樹下,身後拖著血肉模糊的一人,也不知在雪中拖行多久,那人早沒了氣息,雙足無力拖在地,身後長長的一串血跡。
定睛細看,竟是昨夜給她送過湯婆子的小沙彌。
宋令枝雙膝一軟,往後趔趄兩三步,跌坐在地。
茫茫雪地悄然無聲,隻餘風聲凜冽。
再然後,是沙棠屐踩在雪地上的聲音。
一步、兩步、三步。
宋令枝側目。
逆著光,最先入目的是一片玄色衣角。
沈硯負著手,那雙銳利冷冽的眸子漫不經心從宋令枝臉上掠過。
像是在看一件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