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天色漸黑。
將至掌燈時分,頭頂青花水草帶托油燈高懸,光影晦暗不明,隱隱綽綽。
院中似乎起了風,風聲低低嗚咽。宋令枝有一瞬間的恍惚,好似自己又回到了那夜的孤獨無助,她好似……又一次聽見了那一夜的狂風肆虐。
“宋令枝,那夜……你也是照著這上麵學的嗎?”
“宋令枝,那夜……你也是照著這上麵學的嗎?”
宋令枝……
腳邊的畫本早就撕成碎片,紙屑如搓棉扯絮,飄落滿地,偶有幾張落至浴池中。水波搖曳,映著滿池珠光寶翠的熠熠生輝。
水珠一點點泅濕紙張,似那夜宋令枝被打濕的衣衫,通透單薄。
憤懣和屈辱湧上心尖,貝齒咬緊朱唇,泛起點點殷紅血珠。
“你……”
手臂高高揚起,似疾風掠過。
清脆的一巴掌並未落在沈硯臉上。
女子纖細手腕被沈硯緊緊攥住,猶如那一夜宋令枝的噩夢,沈硯居高臨下站著,垂首睥睨宋令枝的狼狽和孱弱。
她似困在蠶蛹之中的彩蝶,尚未羽化成形,雙翼已讓人生生折斷。
逃不開,掙不得。
宋令枝像是永遠留在了那一夜的噩夢。
眼中泛起無數酸楚,宋令枝紅腫著一雙眼睛,杏眸盈盈如秋水霧蒙。
她深吸口氣,竭力扼住將要湧出喉嚨的哭腔。
宋令枝冷笑:“在哪學的都和三皇子不相乾。三皇子怕是忘了,賀哥哥才是我如今的夫君。”
牙關咬緊,宋令枝一字一頓,“我自是為了他學的。”
手腕上的桎梏驟然加深。
沈硯眸色陰冷,幽深的一雙眼睛平靜無波。
良久,耳邊落下輕輕的一聲笑。
宋令枝仰首抬眸,卻隻望見一雙滿是譏諷的黑眸。
沈硯漫不經心甩開人,拂袖而去:“那也得他有命活。”
很輕很輕的幾個字,不住在宋令枝耳邊回響。
她瞪圓雙目,倏然想起這些時日賀鳴的昏睡不醒,明明前些天,白芷還寬慰自己,說賀鳴已無大礙,很快便能醒來。
雙足無力癱軟,宋令枝跌坐在貴妃榻上。纖細手指攥住青緞引枕的一角。
眼睫撲簌,在眼眶中打轉許久的淚珠終再忍不住,“吧嗒”一聲,重重滾落在白皙手背上。
渾身無力,似散架一般。
宋令枝無聲鬆口氣。
還好、還好。
沈硯並未發現螺鈿錦匣的端倪。
她還有望逃出去。
……
日光拂地,柳垂金絲。
白芷捧著一個官窯瓷盒,掀開,十來根簪花棒並在一處。
垂首輕瞥宋令枝手腕上的紅痕指印,白芷雙眉緊皺。
宋令枝皮膚本就嬌嫩細膩,稍微磕著碰
著,都容易留下疤痕。素日白芷心細,總能兼顧一二。
隻如今宋令枝手腕上的紅痕……白芷眉間緊鎖,拿簪花棒,輕撚少許粉末在掌心,細細為宋令枝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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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都幾日了,怎麼還不見好?”白芷小聲絮叨,又怕勾起沈硯惹宋令枝心煩,她抬首,“姑娘,今日可還要去浴池?”
宋令枝頷首:“自要去的。”
白芷:“那賀公子……”
宋令枝不假思索:“賀哥哥自然是跟著我們一起的。”
話落,宋令枝又望向白芷,悄聲,“多拿些碎金子,悄悄的,彆叫人發現了。”
白芷不明所以:“姑娘何不拿些金錁子,那玩意沉甸甸的,才好用。”
宋令枝搖搖頭,緘默不語。
金錁子雖好,隻太招眼了些。那碎金子在宋府,也是隨手賞給下人的賞銀,便是沈硯知曉,也不會太快起疑心。
宋令枝抬眸,園中落花滿地,流水潺潺。
她又一次想起那日在貴妃榻上,沈硯那聲譏誚。如影隨形,擾得她夜夜噩夢。
指甲掐入掌心,宋令枝強維持麵上的冷靜,隻讓白芷為自己更衣,她想上山一趟。
……
日影橫窗,楹花窗下樹影婆娑,青石甬路。
張媽媽垂手侍立在廊簷下,雙目憤憤,如今還琢磨不透沈硯對宋令枝的心思,張媽媽不敢明著得罪,隻敢將火灑在小丫鬟身上。
指桑罵槐:“挨千刀的玩意,整日正事不做,淨會折騰人,也不瞧瞧自己是什麼身份。”
那小丫鬟本隻是在院中灑掃,唯唯諾諾低著腦袋,任由張媽媽打罵。
白芷小心翼翼攙扶著賀鳴至貴妃榻躺下,回首聽見張媽媽的罵聲,氣得直跺腳。
“這婆子真真是該死,滿嘴胡言亂語,姑娘你莫聽她胡謅,她那樣背信棄主的人,就該下一道雷,狠狠劈死她才是。”
又好奇,“姑娘,你這幾日怎麼都帶著賀公子上山?”
賀鳴如今還昏迷不醒,每每上山,都得好幾個小廝抬竹椅轎。一來一回,著實折騰。
偏偏宋令枝還覺得對不住賀鳴,命張媽媽也跟著抬轎,說是怕人少路顛簸,傷著了賀鳴。
連著數日都是這般,張媽媽自然記恨在心,每每見著宋令枝,都沒好臉色。
白芷為宋令枝抱不平。
宋令枝輕聲:“你去,就說今日的石榴紅織雨錦寶相花紋錦衣我瞧著不順眼,讓她重拿新的來。太鮮亮的不行,太素淨的我也不喜歡。”
“還有,我忽然想吃閩州白茶,讓張媽媽去茶房取,那茶要三四遍才起色,讓她長點心,拿瑪瑙茶壺沏了送上來。”
白芷憂心忡忡:“這麼多,她能記得牢?昨日姑娘讓她送玫瑰酥,她就送錯了。”
這幾日,宋令枝沒少折騰張媽媽,又讓人抬轎,又讓人山上山下送糕點。
偶爾夜深人靜,還故意讓人掌燈,說自己想看看書,讓張媽媽從
藏書閣給自己找書來。
那張媽媽日夜遭罪,不得安寧。她又身兼監視宋令枝之職,時刻懸著心,不敢大意。夜間坐更守夜,困得直在廊簷下打盹。
白芷溫聲:“姑娘若想吃茶,還是奴婢去罷,那婆子哪懂得泡茶,倘若讓她糟蹋了姑娘的好茶葉,那才是罪該萬死。”
宋令枝低聲:“她不懂泡茶才好。”
隔牆有耳,宋令枝不敢大意,在白芷手心悄悄寫下二字:支開。
白芷瞳孔驟緊。
宋令枝朝她點點頭:“去罷。”
夜長夢多,且賀鳴的病拖不得。若是今日真的能離開明懿山莊……手心冷汗沁出,隔著一扇槅扇木門,宋令枝清楚聽見張媽媽小聲的抱怨。
她眼皮朝上翻:“老奴不過是二門伺候的,哪曉得姑娘喜歡什麼樣的,不若你隨我一起,也好有個幫襯。”
白芷反唇相譏,隨手打發下首跪著的小丫鬟跟著一起:“姑娘身邊離不得我,你若是要人,便讓她跟著去便是。”
張媽媽可不放心宋令枝等人在浴池,自然不樂意帶走小丫鬟。小丫鬟固然不頂事,好歹能幫忙盯著點。
她撇撇嘴:“折騰她作甚,我一人去便是。”
口中罵罵咧咧,不情不願轉身離去。
蒼苔濃淡,張媽媽不小心滑了一跤,她口中罵聲更甚,又從地上撿起掉落的金絲線盤織的香囊,珍寶似的拍去香囊上的塵土,小心翼翼藏在懷裡,深怕讓人瞧見。
這香囊還是她從那小丫鬟手裡搜刮得來的,香囊做工精巧,用的香料亦是上好的。
張媽媽眉間難得有了笑意,彆的不提,自從有了這香囊,她睡的倒是比往日好了些,好幾次守夜都差點睡過去。
隻恨她在宋令枝身前忙前忙後,最後竟是讓那不相乾的小丫鬟落了好處。
台磯下,小丫鬟瑟瑟發抖,朝白芷跪了一拜:“白芷姐姐,奴婢的香囊是讓張媽媽拿了去的,並非奴婢不要……”
白芷細心為小丫鬟拭淚,又自懷裡拿出一兩銀子:“我昨兒聽人說,你弟弟病了等著家用,這銀子你拿著,快快替他尋個好大夫才是正經。若是張媽媽來了,有我呢。”
小丫鬟雙眼垂淚,朝白芷連嗑三下響頭,轉身匆忙離開。
滿園春日,悄無聲息。
浴池水汽氤氳,宋令枝這些時日陸陸續續帶來的衣裙不少,白芷趁機多添了幾身下人袍衫,藏在其中。
伺候宋令枝更衣畢,白芷又替她取下鬢間玉簪寶翠,都裹在包袱之中。
螺鈿錦匣往旁旋動,果真瞧見藏在地下的密道入口。
賀鳴行動不便,自有秋雁和白芷攙扶。
宋令枝命人先行,自己墊後。
密道長而窄,細細長長的一道,隻容一人穿行。秋雁和白芷一左一右架著賀鳴,橫著往前走。
步履緩慢,沉重笨拙。不出片刻,二人額間已冒出薄薄細汗,汗流浹背。
夾道兩側並未掌
燈,昏暗無光,隻能倚靠宋令枝手上的火折子。
火光微弱,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