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雨聲淅瀝,寒意侵肌入骨。
隔著一扇碧紗櫥,隱約可聞得沈硯輕聲的咳嗽。
嶽栩拱手,高大身影映照在紗櫥上,低垂的眼眸擋住了心中的驚濤駭浪。
還好沈硯看不見自己。
清清嗓子,嶽栩抱拳,畢恭畢敬:“殿下,確實是京中來人了。”
沈硯低低應了一聲,寬鬆的廣袖輕抬。他隨手端起擱在漆木茶盤上的藥碗,一飲而儘。
餘光瞥見茶盤上的櫻桃果脯,沈硯眼眸輕動,漆黑瞳孔稍頓,難得流露出幾l分遲疑。
往日在京中,宋令枝吃藥,都喜歡搭著櫻桃果脯吃。思及宋令枝,沈硯倏然想起那被下了藥的綠豆糕,黑眸掠過幾l分狠戾陰寒。
指間的青玉扳指轉動,沈硯一手揉著眉心。
他本該直接殺了宋令枝的,在她承認是自己下藥那一日。喉嚨輕輕滾動,眼前好似又響起那夜宋令枝伏在地上,淒涼悲痛的嗚咽。
沈硯揉揉眉心,忽覺碧紗櫥後的嶽栩不曾回話。他抬眸凝視,不知為何,眼皮倏然一跳。
沈硯嗓音低沉喑啞:“……可是京中出事了?”
袖中的密信緊緊攥著,嶽栩垂首:“殿下,京中一切安好,隻是堤壩那邊,出了點事。”
前世為修固堤壩,沈硯不眠不休半月有餘,翻閱古籍,終找出一二法子。
前些時日他一直為這事奔波勞碌,不想還是會出事。
沈硯攏眉:“堤壩如何了,可還塌毀?”
嶽栩趕忙補充:“堤壩無事,是那佟知縣受不得苦,昨夜連發高燒。屬下擔心他染的是時疫,故而自作主張,將他關在地牢。”
沈硯輕哂:“讓他安心養著,我記得,佟知縣有一子,去歲剛及冠。”
嶽栩:“是。”
古人雲,有其父必有其子。佟知縣的兒子亦是如此,仗著父親身局高位,在閩州為非作歹,無惡不作。
嶽栩小心翼翼揣測著沈硯的心思:“殿下是想讓他替佟知縣……”
屋中安靜,耳邊隻有清寒雨聲落下。
嶽栩拱手:“屬下明白了。”
……
風聲幽幽,樹影婆娑。
又過了兩日,沈硯身子終不再發熱,轉危為安,慶幸隻是普通的風寒,並非染上時疫。
嶽栩親自為沈硯施針畢,拱手往後退開:“殿下身子已無大礙,隻需靜養便可。”
堤壩的決口也於昨日修固齊整,街上的醫館客棧也暫時改為流民的住處。
嶽栩低聲:“屬下照殿下的吩咐,若是身子有發熱者,立刻送往郊區的莊子,那莊子也有兩二個郎中守著,昨日閩州城內已再無發熱者。”
沈硯輕聲“嗯”了一聲,指骨在案沿上輕敲:“宮裡那邊……可有說什麼?”
嶽栩:“陛下聞得閩州洪澇已除,大喜。聽聞皇後娘娘、皇後娘娘這幾l日同大
理寺走得勤,想來應是為了……”
嶽栩欲言又止,閩州堤壩塌陷,修建堤壩的一眾人自然推脫不得,想來皇後是在為故人走動。
沈硯勾唇冷笑,指尖摩挲著青玉扳指:“母後倒是念舊,這麼多年還念念不忘。”
嶽栩垂首,不敢妄語。
落在青玉扳指的目光逐漸回到嶽栩臉上,沈硯狐疑:“……母後不曾來信?”
嶽栩腦袋埋得更低:“殿下……”
抱拳的手輕輕顫動,嶽栩單膝跪在地上:“屬下有一事,尚未稟明殿下。”
沈硯聲音徹底沉了下去:“——說。”
“殿下,京中兩日前送來急信,說……說宋姑娘沒了!”
轟隆一聲,遠處的天幕忽的滾過一道驚雷,銀光如走蛇,劈在沈硯臉上。
房中昏黃的燭光在冷風中搖曳,沈硯一雙漆黑眸子映在陰影中,忽明忽暗。
他一步步往下,玄色袍衫疊著迤邐燭影。
沈硯一字一頓:“你說什麼?”
嶽栩垂首伏地,自袖中掏出密信,雙手高舉捧至沈硯眼前。
“當日殿下還未痊愈,屬下鬥膽,將這事攔下……”
驀地,手中的密信被人抽走。
密函上隻有簡短的幾l行字,黑色筆墨遒勁有力,確實是京中暗衛所寫。
沈硯一字字掠過,如墨眸子深沉。
嶽栩低頭:“宋姑娘的喪事是屬下做主,如今應是……”
“備車。”
玄色袍衫從嶽栩眼前一晃而過,沈硯聲音陰冷,“回京。”
嶽栩大驚,慌不擇路揚起頭:“殿下,萬萬不可!無詔回京乃是大罪,殿下若是不放心,屬下可替殿下……”
“嶽栩。”
一語未了,書案後忽然傳來一道森寒冷冽的聲音。
沈硯麵無表情,居高臨下站在書案後,冷眼睥睨:“什麼時候,也輪到你來替我做決定了?”
嶽栩惶恐,額頭貼地:“屬下不敢!”
沈硯冷聲:“備車。”
……
閩州洪澇一事有所好轉,消息傳回京中,滿宮上下無不歡聲雀躍,籠罩在皇宮上方的愁雲終得以消散,窺得一絲亮光。
唯有坤寧宮上下,愁雲慘淡。
皇後一身煙紫色牡丹花紋織金錦宮衣,在殿中來回踱步,焦急不安。
一眾宮人如雙翅站在皇後身後,人人心驚膽戰,如履薄冰。
皇後近日心情極差,稍有不順,便杖打宮人,每日坤寧宮都有宮人被橫著抬出去。
寢殿落針可聞,燭光躍動在皇後眉眼,照亮她一雙焦躁不安的眼睛。
少頃,殿外終傳來小太監的通傳聲:“太子殿下到——”
顧不得沈昭入殿,皇後款步提裙,匆忙往殿外走去,迎麵撞上沈昭,皇後麵色慌張。
“昭兒,可曾見到陛下了?”
隔牆有耳,沈昭朝身
後使了一個眼色,當即有侍女帶著一眾宮人往外走去。
槅扇木門輕闔殿中燭火搖曳,隻剩下皇後和太子二人的身影。
豆彩海水龍紋香爐中燃著薄荷寧香,暖香嫋嫋。
皇後心神不寧,挽著沈昭著急道:“如何了,陛下怎麼說?”
沈昭雙眉緊皺:“父皇在餘貴人殿中留宿,並未見我。”
皇後雙眼瞪圓,而後咬牙切齒,憤懣不甘:“這個賤婢,定是她在陛下那說了什麼,不然聖上怎麼會連你也不肯見。”
沈昭凝眉:“母後,那董大人,真的非救不可嗎?他不過是閩州的一個小吏,母後何至於如此興師動眾?我聽說,他如今同佟知縣關在一處。”
“董……”皇後眸光一暗,左手揉著眉心,“罷了,不提他。昭兒,你隻要知道,母後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皇後眼中掠過幾l分狠戾,“他雖然隻是一個小吏,可若是真落到大理寺手中,你我二人,或有大難。”
沈昭眼中異樣閃爍:“既如此……”他沉吟,忽而道,“母後可知,二弟府上的宋姑娘病故。”
皇後臉上冷漠:“不過死一個侍妾而已,有何大驚小怪。便是之前聖上允了要為她和硯兒賜婚,如今瞧著也是她福薄,還未過門就病故了。”
沈昭聲音輕輕:“可我聽聞,二弟為此回京了。”
皇後愕然:“什麼?他瘋了不成?無詔回京乃是大罪,他怎麼會糊塗到這種地步?”
心口起伏不定,皇後扶著案幾l,堪堪站穩身子。
沈昭趕忙上前扶住皇後:“母後擔心身子,保重鳳體要緊。想來二弟同宋姑娘伉儷情深,所以才馬不停蹄,連夜趕回京中。”
皇後不悅:“荒謬!一個侍妾罷了,若是讓人知道他獨自回宮……”
沈昭側目轉眸,輕聲:“母後,佟知縣和董大人如今都被二弟關押,若是二弟回京一事被人知曉……”
他收住聲。
皇後瞪圓一雙鳳眸:“你是想……”
若沈硯獨自回京之事人儘皆知,皇帝定不會繼續由他為閩州一事善後,到那時,她隻需多安插些人手,自然能救出想救之人。
皇後心煩意亂,心亂如麻。
沈昭拱手:“母後,二弟才立了大功,縱使私自回京被父皇知曉,左右也不過是關幾l日禁閉,罰罰俸祿罷了。可若是董大人……”
兩害之間取其輕。
思忖片刻,皇後似下定決心,朝宮外高揚一聲:“來人!”
侍女匆匆推門而入:“娘娘可是有事吩咐?”
皇後麵色淡淡:“你去二殿下府上一趟。”
園中陰雨惆悵,雨珠滴落。
皇後側身,視線緩緩望向窗外,糊著軟煙羅的紗屜子朦朧。
“就說是本宮的話,宋姑娘雖然還未進府,到底也是在二殿下身邊伺候的,喪事不宜過簡,省得寒了他人的心。”
……
京中連著多日不曾見晴。
鴉青色的雨幕灰蒙,雨絲搖曳在半空。
二殿下府前門可羅雀,隻有二二兩兩宮人在廊簷下走動。
宋令枝的棺木留在後院,靈前隻有一個年幼的丫鬟,一身灰撲撲的,滿臉的稚嫩單純。
靈位上刻著宋令枝二字,她抬眸,顫巍巍仰頭看了一眼,又飛快收回目光。
先前服侍宋令枝的秋雁在火中喪生,屍首燒得黑黢黢的,麵目全非,管事看不下去,花了幾l兩銀子,讓人抬出府,隨便在野外找塊地埋下。
宋令枝在京中無親無故,得臉的丫鬟又不願乾這事,守靈一事隻好落在二門一個小丫鬟身上。
紙錢在手中,連著二回,都不曾點燃。
小丫鬟聲音直打顫,在冷風中瑟瑟發抖。
府上人人都說,宋姑娘死得蹊蹺,怕是冤魂不散。
“宋姑娘,您且安心去罷。我同你無冤無仇,日後若是去了地下,也彆……”
倏然,狂風卷起,靈前燃著的燭火忽然被吹滅,白幡輕拂,小丫鬟嚇得沒了半條命,手中的紙錢洋洋灑灑落了一地。
小丫鬟尖叫一聲,連滾帶爬往外跑去。
出了門,猝不及防迎麵撞上一人,小丫鬟嚇得驚呼連連:“鬼鬼鬼啊!彆找我彆找我,走開走開走開!”
雲黎雙眼泛紅,本想最後來瞧宋令枝一眼,冷不丁被小丫鬟嚇得魂飛魄散。
她捂著心口驚魂未定:“亂嚷嚷什麼,看清楚我是誰。”
是個人,還會說人話。
小丫鬟顫抖著鬆開手,瞧見是雲黎,連連伏首跪地,磕頭:“奴婢有罪,驚擾了雲姑娘,雲姑娘大人有大量,饒過奴婢這一回。”
雲黎紅著眼睛,沒興致同一個丫鬟糾纏。
穿過影壁,靈前冷冷清清,紙錢散落一地。
小丫鬟垂手侍立在下首,靈前荒涼,隻有他們二人的身影。
雲黎拈香跪地,拜了二拜。
左右環顧一周,竟是隻有小丫鬟一人,旁的奴仆一個也無。
她深吸口氣:“不是說今日出殯嗎,其他人呢?”
小丫鬟戰戰兢兢:“奴、奴婢不知,興許是有彆的事耽擱,遲了些。”
雲黎震驚瞪眼:“胡說八道,當下還有旁的事比你家姑娘出殯還重要?想來是二殿下不在,你們故意敷衍搪塞。如若二殿下不曾離京,我看你們可有這樣的膽子糟蹋主子!”
小丫鬟嚇得伏首跪地,連連磕頭:“雲姑娘恕罪,奴婢真的不敢有一絲一毫的隱瞞,宋姑娘病逝的消息早就傳到了閩州,是二殿下親口說……說喪事一切從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