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漆木案幾上供著爐瓶三事,宋瀚遠憂心忡忡:“這都第幾日了,再拖下去,興許母親那邊就真的瞞不去了。”
“……瞞我什麼?”
廊簷下,宋老夫人拄著沉香木杖,在宋令枝攙扶下步入書房。
宋瀚遠起身行禮:“見過母親。”
宋老夫人冷笑,木杖在地上發出沉重聲響:“我可不敢受你的禮,家裡出了這般大的事,你居然還想著讓枝枝瞞我?真當我老糊塗了不成?”
宋瀚遠拱手跪地:“母親息怒,兒子絕不敢欺瞞母親,隻是母親大病初愈,倘若有個好歹,兒子又有何臉麵去見列祖列宗。”
宋老夫人嗤之以鼻:“少拿那些來糊弄我,什麼大風大浪我沒見過。說說罷,賀鳴這孩子得罪誰了?我聽枝枝說,是和舊太子一黨有關。”
沉香木杖攥在手上,宋老夫人雙眉緊攏:“那詩集是賀鳴謄抄的,便是那詩不是他所作,也難逃乾係。”
宋老夫人雙眉攏緊,“隻是這孩子才入京,往日又是個謹慎細心的,若說得罪了誰,倒也不像。”
宋瀚遠唉聲歎氣:“母親說的,兒子都想過了。隻是如今聖上重病,此事大理寺一日不審,賀鳴就要在裡麵多待一日。”
且那日刑部上門匆忙,賀鳴書房的手稿都被帶走,如今人也關在詔獄。
宋瀚遠輕歎一聲:“兒子尋人要來那日賞花宴的賓客名單,那日三鼎甲都在,可唯有賀鳴和明家的公子被帶走了。”
宋令枝輕聲:“我聽明夫人道,那日賞花宴,為圖新鮮有趣,所賦詩詞都不曾署名。”
如此一來,連那詩是何人所作都不知。問了宴上其他賓客,眾人口徑如出一轍,不是說記不清了,就是說自己當時吃醉酒。
無人敢趟這渾水。
宋令枝皺眉:“賀哥哥當日在宴上,若是能見上他一麵……”
宋瀚遠橫眉立目:“萬萬不可,他如今關在大牢,若是讓人發現你……不妥不妥,為父尋彆人過去,這事你彆管,安心在家待著便是。”
宋令枝抬首:“他是我的夫君,我怎麼可能不管?且若非親近之人,父親以為賀哥哥會說實話嗎?”
宋瀚遠遲疑:“這……”
窗外陰雨綿綿,燭光躍動在緙絲屏風上,屏風上仙鶴展翅,似要翱翔上空,昏黃光影綴在仙鶴羽翎上。
宋令枝一雙眸子決絕果斷,映著點點燭光。
宋瀚遠心係賀鳴,又擔憂宋令枝。
宋令枝不慌不忙:“父親,若賀鳴出事,我們宋家也脫不了乾係。祖母父親如今年事已高,倘若我仍如從前那樣,事事活在父親祖母的羽翼下……”
宋瀚遠拂袖,仰身長歎:“你才多大,我在這家裡一日,就能護你一日。”
宋瀚
遠轉而朝宋老夫人道,“母親,你往日最疼枝枝了,想來你也同兒子一樣……”
宋老夫人沉穩從容:“枝枝說得不錯,我們是該放手了。”
宋瀚遠大吃一驚:“母親——”
宋老夫人擺擺手:“讓她試試也好,若真出了什麼岔子,家裡還有你我兜著,可若有朝一日我們不在……”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雨聲敲碎滿園的寂寥空蕩。雨打芭蕉,樹影參差。
宋瀚遠背著手,抬眸凝視宋令枝。
良久,方輕輕歎口氣:“隨你便是,隻有一點你需謹記。萬事小心為上,切不可逞強。”
宋令枝低頭頷首:“是,女兒記住了。”
……
大雨滂沱,豆大的雨珠順著簷角往下滾落,樹影在風中搖曳晃動。
詔獄外,官兵腰佩長刀,好不容易捱到三更天,他扶著長刀,長長歎口氣。
“這鬼天氣,若是淋雨回去,定然濕透了。”
雙手枕在腦後,遙遙瞧見沿著烏木長廊走來的二人,官兵哈欠打到一半,忽的停下。
他笑笑:“吳四,又是來給狀元郎送東西了。”
詔獄關押的犯人眾多,家人想往裡麵遞東西,都得經獄卒的手。
吳四在詔獄當差,平日收的賄賂也不少,這些時日賀鳴被關在地牢,宋府送去的東西都由他轉交。
官兵自然也認得,二人心照不宣交換了笑眼。
吳四習以為常,從懷裡掏出十兩銀子,塞到官兵手中:“大人行行好,小的就是個跑腿的。”
官兵捏著銀子在手中掂量,笑得眼角皺紋都出來了,他往地上輕啜一口。
“呸,不要臉的。這天下誰不知道宋家富可敵國,十兩銀子,你打發叫花子呢。”
吳四笑得湊近官兵:“多的明日再拿來孝敬大人,今兒夜深,大人還是早些回家。”
吳四就在詔獄當差,官兵也不怕他跑了,伸出手指頭:“說好了,明日你若是沒拿來……”
他伸手,往吳四後腦勺招呼了一巴掌。
吳四連連大喊不敢。
官兵擺擺手:“去罷,我在這給你守著,一刻鐘就得出來,彆讓人發現了。”
吳四一疊聲應“是”。
轉身剛往前走了兩三步,忽見官兵回首,他突然揚高身,視線不經意從宋令枝背影掠過。
“等等,你後麵跟著的,怎麼是個生麵孔,新來的?”
宋令枝麵上淡定,轉身拱手。
她臉上塗了厚厚的粉末,又讓秋雁在右臉上點上大片紅斑。
觸目驚心。
官兵猝不及防瞧見那一大片紅斑,猛地嚇一跳:“這什麼,嚇我一跳。”
吳四打著哈哈上前,嫌棄將人往身後趕:“滾滾滾,彆嚇到大人了,長得一副醜樣子。”
宋令枝趁機埋低腦袋,又往後退開好幾步。
瘦弱身影在雨中瑟瑟發抖,顫栗不止。
官兵目光在宋令枝臉上上下打量:“奇怪,是新來的嗎?我怎麼沒見過。你、你再抬起頭來。我怎麼覺得這這張臉好像……”
官兵抬腳走近。
宋令枝心中咯噔一跳。
她緩緩、緩緩抬起頭,故意彆過右臉。
那片瘮人的紅斑又一次落在官兵眼中。
官兵連著後退好幾步,他飛快彆過臉:“惡心死了,快走快走!沒的臟了老子的眼!”
宋令枝重重鬆口氣,緊繃的肩頸舒展。
吳四和她使了一個眼色,轉首和官兵說了幾句好話。
“彆氣彆氣,今夜若不是尋不著人,小的也不好找他上來,往日他就在後麵伺候,大人自然沒瞧過他。”
吳四拱手作揖,好話說儘,“小的這就帶他過去。”
言畢,吳四趕忙帶著人朝地牢走去。
“少夫人,等會小的就在門口守著,少夫人最多半刻鐘就得出來,不能再耽擱了。”
宋令枝咬緊唇,眼前地牢陰暗潮濕,她心中忐忑不安:“我知道了。”
雨聲轟鳴,無數雨珠敲打在頭頂上方的廊簷上。
吳四將手中的油紙傘遞給宋令枝:“這傘夫人拿著,這裡麵人多眼雜,恕小的冒犯,不能為夫人撐傘。”
宋令枝搖搖頭:“無事,我……”
聲音戛然而止。
雨霧飄渺的夜空,一輛馬車由遠及近,車軲轆聲打斷了宋令枝的言語。
方才還和吳四說笑的官兵,此刻卻恭敬上前,他故意揚高聲:“嶽統領,您怎麼這個時辰過來了?”
嶽統領,嶽栩。
宋令枝心中一驚,忙忙低下腦袋,連連往後退去。
雨絲搖曳,嶽栩一身玄色長袍,腳踩烏皮六合靴,麵容凜然,自馬車上而下。
“都下去。”他聲音輕輕,穿過雨幕,目光忽的落到宋令枝臉上,“你,留下伺候。”
吳四眼眸瞪圓,還想著拿自己替宋令枝。
倏地對上嶽栩冷淡一眼:“還不快滾。”
吳四不敢多言,抱頭如鼠竄。
安靜烏木長廊下,唯有雨聲依舊。
隔著朦朧雨幕,宋令枝望見嶽栩畢恭畢敬,挽起車簾一角,撐傘護送一人下了馬車。
那人一身墨綠瑞獸紋素短緞氅衣,眉眼冷淡如山月,一步一步,朝宋令枝走了過去。
久不在人前露麵的沈硯,今夜第一回踏出寢殿。
油紙傘自頭頂收走,嶽栩眼觀鼻鼻觀心,遠遠站在廊簷下,不敢往這邊投來一眼。
雨落滿耳,隻聽一聲低沉喑啞的嗓音從頭頂落下。
“抬起頭來。”
宋令枝低垂著腦袋,纖長睫毛撲簌如羽翼。
沈硯漫不經心撫過指間的青玉扳指,一字一頓,“宋令枝。”
骨節分明的手指輕抬起宋令枝的下頜,她滿麵的偽裝悉數落在沈硯眼中。
那雙漆黑眸子如陰雨綿綿,晦暗不明。
指腹輕掠過宋令枝眼角?[]?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臉上憎恨的紅斑一點點消失在沈硯指尖。
厚重脂粉覆蓋之下,是一張素淨白皙的小臉。
“為了賀鳴,值得嗎?”
宋令枝彆過臉,避開沈硯的視線,也躲過沈硯的觸碰。
沈硯眸色一暗。
宋令枝輕聲:“賀鳴是臣婦的夫君,自然值得。”
這是沈硯第二次從宋令枝口中聽到“臣婦”二字。
他眼中陰翳森寒:“賀鳴乃朝廷重犯,賀少夫人的臣,怕是罪臣的臣。”
宋令枝眼睫顫栗,卻還強撐著,迎上沈硯一雙冷冽:“我夫君對陛下忠心耿耿,絕無二心。且如今大理寺尚未裁斷,僅憑一首子虛烏有的詩詞,陛下就要給他定罪嗎?”
“……子虛烏有?”
沈硯冷笑,不緊不慢直起身子,“那詩集如今還在朕的書案上,需要朕打發人取來,給賀少夫人瞧瞧嗎?”
沈硯步步緊逼,長身玉立,頎長黑影落在宋令枝身上,
宋令枝一步步往後退去,直至後背撞上堅..硬牆壁。
她撇過視線。
沈硯垂首,溫熱氣息落在宋令枝耳邊。
“是不是反詩,自有朕說了算。”
宋令枝揚起臉:“可那詩並不是賀鳴所作。”
沈硯緩慢收回視線,他低笑:“有證據嗎?當日赴宴的賓客,你不是一家家去過了?“
沈硯眼中冷意儘顯,“宋令枝,有誰願意為賀鳴作證嗎?”
宋令枝無語凝噎:“你……”
沈硯低頭望著宋令枝,指尖的青玉扳指一點點收緊。
“宋令枝,你總是這樣。”
求了那麼多人,卻從來沒想過自己。
就像那日上京為宋老夫人尋孟瑞,宋令枝也從未想過沈硯。
“我求陛下,陛下就會高抬貴手,放賀鳴一條生路嗎?”
大雨傾盆,宋令枝揚起雙眸,宛若秋水的一雙眸子映著澄澄水霧,倔強決絕。
沈硯眼眸輕動:“朕……”
宋令枝輕哂,她笑聲低低:“便是陛下應了我,我也不敢相信。”
她再也不會相信沈硯了。
從很久很久之前就不再相信了。
沈硯一雙黑眸沉沉,如這漫天雨色,清寒透幕。
宋令枝福身:“賀鳴的事臣婦會另想法子,就不勞陛下費心了,臣婦告退。”
雨聲遙遙,宋令枝纖瘦窈窕的身影緩緩穿過烏木長廊。
沈硯眼眸陰冷,目光追隨著宋令枝的背影,掌心一點一點收緊。
冰涼的指腹上,尚且還有宋令枝臉上的脂粉殘留。
雨幕清冷,嶽栩大跨步往前,行至沈硯身側。
他聽見沈硯低聲的一記冷笑。
……臣婦。
他今夜竟從宋令枝口中聽到三回,沈硯從未有過一刻如此厭惡這兩字。
嶽栩提著羊角燈,昏黃燭光落在沈硯一雙森黑眸中。
他垂手:“陛下,賀鳴的案子……”
嶽栩抬眼。
雨霖脈脈,沈硯頎長身影落在無儘雨幕中,道不儘的孤寂。
忽聽沈硯低低的一聲落下。
“……嶽栩,她沒有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