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煙青色的天不見一點日光,天色霧蒙,如罩著一層茫茫白霧。
沈硯站在廊簷下,雨過天明,光影一點一點照在院中,落在沈硯眉眼。
那雙如墨眸子平靜淡漠,劍眉好似籠上層層煙霧。
雪青色錦袍上披著薄薄的一層冷霜,雙手雙足冰冷僵硬。
唯有那道視線,始終投向緊闔的槅扇木門上。
薄唇緊抿,光影照不見的地方,沈硯半張臉落在陰影之中,晦暗不明。
——沈硯,你才是最不值得的那個。
耳邊宋令枝的聲音縈繞,沈硯垂眸斂眉,平淡的麵容尋不到半點起伏。
嶽栩戰戰兢兢站在沈硯身後,餘光瞥見沈硯孱弱的麵容,他大著膽子上前。
“陛下,屬下辦事不力,還請陛下責罰。”
是他自作主張將宋令枝送入宮,不然也不會有眼前這一幕。
嶽栩低垂著腦袋,硬著頭皮上前。
“陛下,雨過天冷,您的身子本就經不得寒……”
“嶽栩。”
嗓子喑啞,前方終傳來沈硯低沉的一聲,下不為例。”
嶽栩畢恭畢敬:“是。”他小心翼翼試探,“那賀大人……”
沈硯淡聲:“放了。”
嶽栩怔愣抬眸,眼中閃過幾分錯愕。
隨即又低下眼睫。
也是,若賀鳴一直待在詔獄,隻怕宋令枝還會時時刻刻念著人,倒不如放了出去,省得宋令枝記掛。
嶽栩垂首:“屬下這就命人放人,隻是宋姑娘這邊……要如何安排?”
沈硯雙眉漸攏。
眼前浮現的,是宋令枝昨夜那張梨花帶雨的臉。
滾滾淚珠砸落在沈硯手背,淚水滾燙灼熱。
宋令枝是真的……恨極了自己。
沈硯無聲勾唇,眼底掠過幾分嘲諷譏誚,青玉扳指握在掌心,輕輕撥動。
他聲音極輕極輕:“找人,送她出宮。”
嶽栩心中本還在搜尋何處宮殿適合宋令枝,猝不及防聽見這話,遽然抬起雙眼,滿臉震驚。
那雙漆黑眼眸不再,沈硯轉身,披著冷霜的長袍步上台磯。
嶽栩站在身後怔怔,少頃,又忙忙跟了上去。
雲影橫窗,芭蕉上隻餘雨珠晶瑩。
雙手枕在案幾上半夜,宋令枝一覺醒來小臂麻木僵滯。
入目是陌生的雕梁畫棟,博古架上供著一方水仙花盆,其中點著幾處宣石。
連著哭了將近半宿,宋令枝一雙眼睛早就紅腫,抬眸望去。
銅鏡中的自己和昨日進宮時相差無幾,枝唇上的口脂淡了許多。
昨夜的一幕幕又一次湧上心口。
宋令枝坐在貴妃榻上,一手撫著眉心,腦中亂糟糟的一團。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在家時,對著宋老夫人,對著父親,宋
令枝尚且能維持住臉上的鎮靜從容,還能寬慰祖母父親⒀_[]⒀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不敢將心中擔憂告知。
可對著沈硯……
她竟失控如此。
貝齒緊咬著下唇,宋令枝後悔不已。
賀鳴如今還在詔獄,以沈硯六親不認的性子……
槅扇木門輕輕被人推開,一個小丫鬟遍身綾羅,輕手輕腳踏入殿中。
遙見宋令枝坐在榻上,小丫鬟咧嘴一笑:“姑娘醒了。”
話落,又朝外喊了一聲。
烏泱泱的丫鬟婆子站了一地,伺候宋令枝盥漱淨臉,又命人端來早膳。
漆木案幾上擺著十來樣精致小菜,金絲燕窩湯,銀葵花盒小菜,清水海獸碗菜……皆是她往日在宋府愛吃的。
宋令枝眉心皺起:“沈……陛下呢?”
丫鬟福身行禮:“陛下如今還在上朝,姑娘若有事,可儘管吩咐奴婢。”
宋令枝眉宇漸攏。
丫鬟狐疑抬眸:“可是這膳食不合姑娘的心意?若不喜歡,奴婢再讓禦膳房送彆的過來。”
宋令枝目光低低垂著:“這些是誰吩咐做的?”
丫鬟輕聲:“嶽統領,嶽統領還說,待姑娘用完膳食,命奴婢送姑娘出宮,還說姑娘等的人就在宮門口。”
宋令枝錯愕抬眸:“……什麼?”
手中的燕窩湯應聲落地,碎片七零八落,洋洋灑灑流落一地。
小丫鬟大驚失色,以為自己說錯話,忙忙跪下告罪:“姑娘恕罪,奴婢……”
宋令枝慌忙扶起人:“你適才說,誰在宮門口?罷了。”
顧不得丫鬟起身回話,宋令枝匆忙提裙往外跑去,“早膳不必了,備車,我要出宮。”
小丫鬟攔不得,又有嶽栩的話在先,隻能以宋令枝為先。
紅牆黃瓦,巍峨宮門靜靜佇立在晨光之中,晨曦微露。
宮門口外,一輛不起眼的青軸馬車靜靜停在路邊。
宋令枝雙眼泛紅,跌跌撞撞朝馬車跑去。
身子撲在車前,她手指顫巍巍,指尖碰上車簾的那一瞬,淚珠湧出眼眶,自眼角滑落。
她終究是個膽小的,深怕馬車內坐的賀鳴如夢中一樣,傷痕累累,血汙滿身。
雨過初霽,晨曦微露。
輕盈的日光穿過厚重雲層,灑落在宋令枝腳邊。
指尖微顫,本是最尋常不過的車簾,宋令枝此刻卻連挽起的膽量也沒有。
嗓音低低哽咽,指尖碰上車簾的那一刻,忽的,有人笑著挽起車簾。
馬車內的人眉目溫潤,一雙眼睛澄澈空明,似上好的璞玉。
“枝枝。”
賀鳴輕聲喚她。
一身月白色圓領長袍,賀鳴眉眼彎彎,笑得溫和,“……還不上來嗎?”
一連多日的擔驚受怕提心吊膽在此刻煙消雲散,宋令枝雙目怔愣,呆呆盯著人半晌。
忽而撲進賀鳴懷裡。
她雙手緊緊環著賀鳴脖頸,淚水滾落,沾濕了賀鳴的衣襟。
賀鳴身影稍僵,而後回以一抱,生疏抱住宋令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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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密眼睫低垂,賀鳴胸腔溢出一聲笑:“對不住,勞枝枝費心了。”
宋令枝抿唇,半張臉貼在賀鳴脖頸,單手捏拳,拳頭輕落在賀鳴肩上。
倏然聽見一聲悶哼。
宋令枝驟然回神,忙不迭拉開人,挽著賀鳴的手細細打量:“他們是不是對你動刑了?”
話落,又探身挽起賀鳴的衣袖,淚如雨下。
先前的噩夢又一次闖入腦海。
手背上白淨依舊,不見半點傷痕,隻手腕處多了一道淺淺的紅痕。
宋令枝低聲呢喃:“手上沒有,那後背,後背是不是……”
“枝枝。”
賀鳴撐手握住宋令枝的手腕,輕咳兩三聲,提醒,“這是在宮門口。”
金吾衛麵無表情佇立在宮門口,凶神惡煞,目不斜視。
宋令枝耳尖一紅:“我……”
賀鳴挽起唇角:“放心,他們並未對我用刑。”
清風拂麵,吹散宋令枝鬢間的碎發。
賀鳴垂眸,不動聲色抬手拂開,倏爾又想起自己托吳四送去的那封放妻書。
他手指輕頓。
“先前我讓吳四送去的……”
宋令枝凝眉:“我知道,賀哥哥當時不想見我。”
賀鳴麵露驚訝:“他隻和你提過這個?”
宋令枝點點頭,細心打量賀鳴的麵色:“難不成,賀哥哥還托他說了彆的話?”
賀鳴壓下心底疑惑,朝宋令枝揚唇:“隻是想讓你不必掛念罷了,不是什麼要緊事。”
日落滿地,鳥雀掠空。
宋令枝一改昨夜的崩潰絕望,同賀鳴言笑晏晏站在一處。
一雙宛若杏眸的眼睛笑如弓月,眉梢眼角蘊滿笑意,纖長睫毛疊著淺淺日光。
素手纖纖,輕挽住賀鳴的手腕,左右翻看打量。
那雙眼睛雖然還有水霧氤氳,卻是喜極而泣的。
沈硯站在高高宮牆之上,隔著稀薄日影,望向宮門口相談甚歡的二人。
一雙黑眸冷冽森寒,泛著冰涼之意。
周身寒氣籠罩,遍體生寒,似萬年冰窖。
他看著宋令枝扶著賀鳴的手踏上腳凳,登上馬車,二人攜手離開。
馬車骨碌碌融在日光之中,稀薄日暮拉遠了馬車的身影。
唯有沈硯一人站在陰影之中。
嶽栩靜靜站在沈硯沈硯,目睹沈硯在城牆上站了許久,而後,明黃身影一步步踏下城樓。
風自沈硯身旁拂過,蕩起一角的錦袍。簷角展翅如鳳鳴,重重黑影籠罩在沈硯身上。
他一步步走入陰影深處。
長而窄的夾道上跪滿一地的宮人,眾人雙膝跪地,俯首低眉,無一人敢抬眼目睹聖顏一眼。
紅牆佇立,高
聳城牆擋住了微薄日光,夾道上隻餘昏暗殘留。
步輦所過之處,噤若寒蟬。
行至坤寧宮前,沈硯忽的輕聲:“停。”
明黃色步輦在坤寧宮前駐足,宮門大開,自先皇後被沈硯送去冷宮後,坤寧宮再無人踏足。
宮人漸漸鬆散懈怠,十天半月才來灑掃一二。
園中雜草叢生,彩漆斑駁掉落,滿目瘡痍。風聲漸漸,吹起一地的蒼涼淒冷。
沈硯高站在台磯之上,舉目望去,隔著稀疏草木,沈硯好似看見少時的自己。
錦衣華服,遍身綢緞。
冰天雪地中,小小的沈硯跪在坤寧宮前。
天上雪花飄飄,如搓棉扯絮一般,洋洋灑灑落在沈硯年幼的肩膀上。
一眾奴仆婆子提著羊角宮燈,自廊簷下穿過,偶爾有人瞥見沈硯,低聲竊竊私語。
“三皇子怎麼又被罰跪了?”
“什麼罰跪,彆胡說。”
年長的宮人悄聲道,“三皇子是在為太子殿下祈福,這可是玄靜真人親口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