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現代篇番外(八)
日光悄無聲息停留在窗邊。
眼角上還有水珠未乾,宋令枝捏著紙巾,對著鏡子一點點擦乾臉上的水珠。
轉身側目,沈硯身影頎長,少年目光低垂,淺色光影落在他腳邊,似古堡中長眠不醒的油畫。
明明窗外還是豔陽天,宋令枝莫名覺得身子打顫。
好像有點冷了。
從剛才開始,沈硯就不曾說過話,少年懶散依靠在牆上,鬆垮校服套在身上。
似乎是察覺到宋令枝的視線,沈硯無聲抬眸,輕飄飄朝她看了過來。
宋令枝彆過視線,莫名覺得沈硯此刻心情不佳。
明明剛剛還好好的,怎麼比老天爺還難以捉摸,陰晴不定的?
沈硯:“……好了?”
宋令枝訥訥點頭,恰好門外傳來宋瀚遠的催促:“枝枝,好了沒?”
宋瀚遠握著一遝檢查報告,上上下下打量宋令枝好幾眼:“檢查沒什麼問題,還有三項結果明天才出來。你現在感覺怎麼樣?除了疼還有彆的症狀嗎?”
宋令枝如實搖搖頭。
宋瀚遠鬆口氣:“那先讓司機送你們回家,爸爸還得回公司一趟。學校那邊爸爸替你請好假了,這兩天先在家裡好好休息。”
班長是請假過來的,自然是早早回去上課。
宋令枝回頭望向沈硯:“你如果想回去上課的話,我可以先讓司機……”
沈硯:“不用。”
檢查結果沒什麼大礙,宋令枝心情放鬆的同時,又開始回想剛剛驚恐的一幕。
醫院的電梯人滿為患,宋令枝改向樓梯間走去,一節一節往下蹦。
“在操場打球的是籃球隊的嗎?這個點也就他們在了。”
宋令枝本來是跟著班長一起去幫忙搬教材的,不想中途竟出了這樣的岔子。
她抿唇,一雙柳葉眉緊皺,忽而又舒展,轉頭望向身後亦步亦趨跟著的少年。
宋令枝一腳踩上台階上的日光,杏眸盈盈:“沈硯,你當時怎麼會在操場?”
一雙狐狸眼笑得狡黠,逆著光,宋令枝眉眼間躍動著雀躍。
沈硯麵不改色:“班長找的。”
宋令枝撇撇嘴,不信。
她甩手,如往日一般隨意轉身:“你彆忽悠我,當時班長找的明明是……”
眼前一陣眩暈,宋令枝差點腳下踩空,整個人往前跌去。
沈硯眼疾手快拽住宋令枝的胳膊,少年麵色如霜,一字一頓:“宋令枝。”
他咬牙,“你是想去骨科報道嗎?”
驚魂未定,宋令枝氣息急促,隻覺一顆心跳動得厲害,似乎要跳出胸腔。
日光上移,恰好落在自己纖細白淨的手腕處。再往上,是沈硯骨節分明的手指。
灼熱的體溫透過校服傳遍全身,如烈焰焦灼。
宋令枝訕訕:“我剛剛是頭暈……”
攥著自己胳膊的手指沒有鬆開的跡象,沈硯垂眸沉聲:“怎麼回事?剛剛不是說好了嗎?”
宋令枝搖頭:“可能是走太快了,現在沒事了。”
沈硯仍是望著她,半信半疑。
宋令枝挽唇:“沒事的,就隻是晃了一下,你不用這樣嚴肅。”
雖然不用回學校上課,可這趟醫院來得匆忙,兩人的書包都在學校。
車子停在校門口的路邊,隻有沈硯一人下了車。宋令枝坐在後座,膝上鋪著剛從醫院取回的報告。
虛驚一場,可班上的同學聽說,還是偷偷趁著課間時間向宋令枝發來慰問。
宋令枝對著檢查單拍照,無意抬頭,倏然,兩道熟悉的身影闖入視線。
她唇角的笑意漸漸消散。
宋令枝飛快翻出沈硯的聊天框:【書包拿好了嗎?】
沈硯:【拿了,在行政樓了。】
行政樓離校門口不過五分鐘的腳程,宋令枝一驚:【你先彆出來!】
沈硯:【?】
宋令枝:【之前搬教材,班長答應請我吃二食堂的炒酸奶。】
沈硯:【?】
宋令枝:【今天如果見不到炒酸奶的話,我的一些美好品德,比如說勤奮努力好學就會消失。】
宋令枝:【[流淚貓貓頭.gif]】
宋令枝:【人呢?】
……
斑馬線旁,信號燈由紅轉綠,一聲急促的聲音過後,一婦人護著一個少年,滿臉堆笑,眼角都笑出褶子。
“小昭,你慢點走。媽剛才就不該讓你擠什麼破公車,你弟現在發達了。媽和你說,等到了他學校,你就讓他把他那手機給你。”
婦人往地上輕啜一口,“這死孩子,自己有錢了也不知道給家裡寄點,就想著自己快活。我就知道他靠不住,還好我找村長要了他們學校的地址。”
一中近在咫尺,教學樓乾淨齊整,處處透著精致和高不可攀。
沈母嘴角咧開,低聲嘀咕兩三句,都是在罵沈硯不孝。
餘光瞥見身邊的沈昭,沈母臉上又露出憐憫惋惜的表情。
“這麼好的學校偏宜那小子了,媽當初就該狠狠心,不該答應讓他來。若是你來南城,肯定不比沈硯差。”
沈昭垂著眼眸,掩去眼底一閃而過的陰鬱狠戾,他輕咳兩聲,溫聲寬慰:“媽,我們還是回去吧,要是弟弟不見我們……”
沈母大聲嚷嚷:“他敢不見我?我是他媽!他要是敢不見我,我就在這學校門口坐著,我不信他一輩子不出校門。”
沈母不以為然,“反正今天這事你彆管,他要是敢真不見我們,我就讓他的同學好好瞧著……”
校門前的轎車忽然走下一人。
沈母定睛細看,一雙眼睛飛快亮起精光:“宋、宋小姐,好巧。我們家沈硯是不是也在這裡讀書……”
宋
令枝麵色陰沉,剛剛在車上匆忙,她隻來得及給自己的手腕裹上一層厚厚的紗布。
宋令枝一瘸一拐下了車,揚手將自己醫院的檢查報告甩在沈母腳邊。
白色的報告單猶如天女散花,沈母大驚失色,怔愣在原地。
先前飛揚跋扈的囂張氣焰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忐忑不安站在原地。
到底不敢得罪宋令枝,沈母訕訕僵在原地:“宋、宋小姐,你這是乾什麼?還有你的手,你的手怎麼了?”
宋令枝揚高下巴:“你是來給沈硯送錢的?”
沈母錯愕:“……什麼送錢?沈硯、沈硯怎麼了?”
她千裡迢迢來南城,可是想找沈硯要錢的。
宋令枝唇角勾起幾分譏誚:“沈硯今天打籃球打傷了我的腦袋,醫生說是腦震蕩。還有我的手……”
手臂上裹著厚重的紗布,宋令枝連抬手都困難。
偏偏這會子天熱,離開車上的冷氣,宋令枝感覺自己都站不穩。
虛弱模樣落在沈母眼中,更添幾分心驚。
她不大認字,從地上撿起散落的報告單,遞給一旁的沈昭。
沈母還是難以相信:“沈硯他怎麼會做這種事呢?這應該是誤會。宋小姐,你大人有大量……”
宋令枝冷著臉:“是不是誤會你不會自己看?”
檢查報告是今天的日期,上麵也寫著病因。沈昭飛快翻看,瞥見最後的繳費明細,沈昭一顆心沉到穀底。
他悄悄拽了拽沈母,壓低聲音:“媽,真的是籃球砸的,還有醫藥費……”
他低聲說了個數字。
宋令枝去的是私立醫院,宋瀚遠害怕女兒有後遺症,該查的不該查的都讓醫生查了一遍,醫藥費自然可觀。
沈母眼睛瞪圓。
她踉蹌著往後退開兩三步,待宋令枝也不像之前那般熱忱。
沈母忽然心生後悔,自己今天就不該來南城。還有沈硯那災星,果然隻會給自己惹禍。
沈母暗暗在心底咒罵沈硯。
宋令枝滿臉慍怒,她輕哂:“我還以為他不敢給家裡打電話,沒想到你們還提前到了。正好,我還有檢查報告沒出……”
沈母嚇一跳:“還要做檢查?”
她剛剛悄悄讓沈昭看過了,手上厚厚的一遝,都是宋令枝今天做的檢查。
宋令枝麵露輕蔑:“醫藥費沈硯逃不了,你是他媽,替他交錢不為過吧?”
沈母驚恐,連聲求饒:“宋小姐,我家裡你是知道的呀,這麼多錢,我就是去借也借不到的。”
她還想著攢錢給沈昭用呢。
宋令枝不屑:“你沒錢和我有什麼關係?沈硯砸的我,你又是他媽……”
沈母連連搖頭:“不不不,我早和那死小子斷絕關係了,宋小姐,沈硯拿球砸的你,你就該找他要錢去!彆找我,我可沒錢!”
深怕宋令枝真的找上自己,沈母一把將懷裡的檢查報告塞到宋令
枝手上,飛快拉著沈昭往公車站跑去。
宋令枝目瞪口呆,佯裝憤怒,轉身讓司機追上去。
沈母跑得更快了。
司機坐在車裡,眼瞅著沈母沒了蹤影,才笑出聲,驀地又對沈硯心生憐憫:“這孩子也是可憐,攤上這樣的媽。孩子出門在外,我們做爸媽的,隻會擔心孩子在外麵吃不好穿不暖,誰會莫名其妙來學校鬨事,這和無賴有什麼區彆?”
司機連連搖頭。
宋令枝不以為然:“他媽就是那樣。“
她低頭翻看微信,兩人的聊天還停留在她之前發出去的“人呢”。
算算時間,沈硯現在應該從二食堂出來了。
宋令枝垂眸編輯消息。
倏然,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宋令枝還以為是沈硯回來,笑著轉身:“我的炒酸奶……”
卻是一個陌生的男人,西裝革履,風度翩翩。
“同學你好,我是欣星娛樂的總經理,請問你有興趣進娛樂圈演戲嗎?我剛剛看你的演技挺好的。”
宋令枝:“……”
男人彬彬有禮:“這是我的名片,你放心,我不是騙子,我們公司……”
“我知道。”宋令枝淡淡,“我知道,欣星娛樂的老總,是我的二叔。”
……
宋家彆墅內。
宋令枝坐在沙發上,柳媽知道她受傷後,嚇了一跳,又是找人尋偏方,又是為宋令枝熬補湯。
“這是我特地讓人送來的老母雞,自家養的,保證沒添加那些亂七八糟的飼料。”
雞湯熱氣騰騰,現在還冒著滾燙熱氣。
宋令枝麵露無奈,她手邊還放著一遝檢查報告:“柳媽,醫生都說我沒事了。我還做了ct……”
話音未落,立刻遭到柳媽一記白眼。
“都做ct了還說沒事?那東西我可聽說了,輻射可重了。這兩天你好好在家裡休息,彆到處亂跑了。這都快中考了,要是撞壞了怎麼辦?”
柳媽憂心忡忡,愁容滿麵。
宋令枝笑著寬慰:“沒那麼嚴重,再說,我又不是非要讀書不可。我今天在校門口還遇見星探了呢,他說我有演戲的天賦,骨相也好。”
宋瀚遠剛從院子打完電話,回來就聽見宋令枝對柳媽的吹噓,笑著打斷女兒。
“問過你二叔了,那人確實是公司的總經理。”
宋令枝眼前一亮,隨手從茶幾上拿起葡萄往嘴裡丟:“他說我什麼了?”
宋瀚遠沒好氣:“還能說什麼,難不成你還真想做明星不成?”
宋令枝單手捧著臉湊近宋瀚遠。
小姑娘生得明眸皓齒,剛出生那會就是全病房最好看的小孩。從小到大,誰見了宋令枝,都要誇一聲美人胚子。
宋令枝大言不慚:“我這麼好看,做明星有什麼不可以的?還不用整容。”
宋瀚遠笑得溫和:“你要是真想去,也不是不可以,爸
爸和你二叔說一聲就成。不過藝考這條路沒那麼容易走,你如果真想好了……”
樓梯忽然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宋母攏著披肩,女人一頭卷發輕披在肩上,香雲紗勾勒出窈窕身影。
一雙蛾眉輕攏,宋母輕飄飄朝宋令枝瞥去一眼,不帶任何的情緒。
“就你還想演戲?”
宋令枝臉上的笑意儘散,一雙黑眸沉沉:“我不行麼?”
宋母目不斜視,端莊在沙發上坐下。歲月的蹉跎並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
跡,反而添了幾分餘韻。
她聲音慢悠悠,如春風拂柳,不疾不徐。
“六歲那年你鬨著說要學鋼琴,結果隻學了一周,又改口說想學書法了。結果堅持不到一個月,你就偷偷從書法班溜走。”
宋令枝臉紅耳赤:“那是小時候的事,我現在都長大了。”
宋母懶得多看她一眼,麵不改色:“小學五年級你說想學吉他,後來呢?”
那吉他是宋瀚遠花高價買來的,現在卻在雜物間吃灰。
宋令枝彆過臉,耳尖滾燙。
宋瀚遠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兒,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有話好好說,彆生氣。枝枝也隻是說著玩……”
宋令枝猛地轉過腦袋:“我沒鬨著玩,我想試試。”
宋瀚遠一噎,而後又點點頭:“你想藝考也沒事,想去就去,我們家又不缺賺錢的……”
“宋瀚遠。”
宋母勃然大怒,如果不是多年的教養壓在心間,恐怕手中的茶杯就要砸向地上。
“她沒長腦子你也沒長是嗎?”
宋母聲音拔高,隱約有破音的跡象,“從小到大她什麼時候能堅持做完一件事?你現在還縱著她?本來學習就不好,要是因為演戲耽誤念書……”
宋母鼻尖發出一聲冷哼,“我可不想要一個連大學也讀不上的女兒。”
宋令枝頭都不抬:“我也不想有你這樣的媽。”
宋母氣惱:“你……”
宋令枝反唇相譏:“我什麼我?從小到大我做什麼你是讚成的?”
腦袋被籃球砸傷,就連班上不熟悉的同學也發來慰問,柳媽更是不用說。從宋令枝進門開始,噓寒問暖不斷。
可是母親……
從懂事開始,她從宋母身上得到的,除了嘲諷還是嘲諷。
她還記得自己有一回考試拿了年級第三,興衝衝跑回家,結果得到的隻是母親淡淡的一聲:“你嬸嬸家的孩子是年級第一。下回見麵,你好好和人請教教。”
宋母皺眉,“我和你爸都不差,怎麼到了你這裡……”
宋母欲言又止。
一次、兩次、三次。
宋令枝不記得自己是何時對母親徹底失望,也不記得自己何時不再追求成績的好壞。反正在宋母眼中,她永遠比不上彆人家的孩子。
嘲諷和數落澆灌出宋令枝驕矜任性的性子,這些年若不是宋瀚遠
看著,她和母親的關係肯定比現在還惡劣。
宋瀚遠輕聲寬慰宋令枝,還沒將人哄好,轉而又聽妻子冷笑一聲。
“你要是真有能耐,也不會到現在也一事無成。藝考的事你想都彆想,反正你也演不好,我告訴你……”
宋令枝本來對藝考沒什麼感覺,可有可無,此刻卻存了一口氣,和母親賭氣。
她仰著脖子趾高氣揚:“我就是想演戲,你能怎樣???[]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
月明星稀,皓月當空。
沉默和窒息籠罩在彆墅上空。
後腦勺還疼著,宋令枝不得已,隻能趴在床上。
陌生的睡姿加劇了失眠的症狀,宋令枝又不敢來回翻身,隻能百無聊賴拽著枕頭的一角。
巴掌大的一張小臉全埋在枕頭裡麵。
少頃,宋令枝又揚起腦袋,雙目空洞盯著自己的床頭櫃。
睡不著,還是睡不著。
大抵是夜裡安靜,無端放大了五官,宋令枝隻覺白天不疼的後腦勺,此刻又隱隱泛著疼。
無奈之下,宋令枝隻能趿拉著鞋子下床。
房門推開,過道空無一人,隻有白色月光傾瀉。沿著樓梯往下走,一樓客廳悄然無聲。
怕柳媽起夜發現自己,宋令枝乾脆往院子走去。
厚重的花梨木門在身後關上,隔絕了一地的月光。
院子旁邊建有一架小小的白色秋千,是宋令枝小的時候,宋瀚遠讓人建的。
當時宋令枝還小,連上秋千都不能,隻能任由父親抱著上去。
以前對自己宛若龐然大物的秋千,此刻卻輕而易舉坐上。
秋千搖搖晃晃,蕩起一地的光影。
宋令枝腦子亂哄哄的,猶如漿糊攪亂在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