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爺爺去世後,他們提過一次想將她接回來,被她拒絕了。那時她對家裡已經沒有太多的渴望,更放不下奶奶。
直到十五歲那年,奶奶也去世了。
她好像一下子就變得一無所有。
隻能同他們回來。
梁峻牽著她的手,站在家門前同她介紹這裡以後就是她的家。
可是後來,這句話並沒有被實現。
纏在她心裡的心結太多,它們在收緊,她的心臟也在被勒到窒息。
而這麼多年,她一直被困裹其中,隻能任由心臟上的線將自己越勒越緊。
直到剛剛,她試著去扯斷,那根將自己勒出痕跡的細線。
梁音夜喝完水,將水杯擱到一邊。
她看向聞晏,他們私底下,難得在這樣一個夜晚和平地相處。
她猶豫了下,還是沒有問。
——如果你來了,發現我不在,怎麼辦?
如果,我真的跟喬樾去過中秋了呢?
/
剛才爭執太重,梁音夜給他們摁了電梯,請他們離開。
何昭雲不肯,梁峻卻知道再待下去也不會有什麼好的轉機,今晚吵得已經夠厲害了,不能再刺激下去了——不論是對誰。所以他還是強行帶著妻子離開。
在梁峻的記憶裡,他好像從來不知道梁音夜擁有這麼多的不開心。
那孩子在他眼裡是比較內向些,話是比較少些,但是她也很好。成績優異,長相漂亮,話雖然少,但是心是熱的,也是個很感性的孩子。
孩子媽媽可能太強勢了,加上孩子從小不在身邊的緣故,她們之間是疏遠些,但是他沒覺得是什麼大問題,還和孩子說過,平時有什麼話也可以偷偷和爸爸說說。
直到今天他才發現,原來還有更多的東西,是他所不知道的。
她不會同他說的。
她……怎麼會同他說呢?
梁峻抹了把臉,瞥了眼妻子。
從離開那裡以後,她就一直沒有說過話,情緒不複激動,卻是異常沉默地看著窗外發呆。
剛剛梁音夜還與她談了“尊重”。一開始何昭雲覺得很荒謬,她的控訴過於無厘頭,可是直到梁音夜說:“如果你尊重我,今晚就不會出現在這裡來確認我到底是否說謊,我到底會不會在家。”
何昭雲倏然沉默。
“大到我的每一個選擇、每一個決定,小到生活瑣碎,我從未在你的身上感受過尊重。”
何昭雲閉了閉眼,將思緒收回。
那個孩子從來沒有跟她吵過架,而今晚一吵就是這樣凶。“尊重”與否的問題可能就是導火索,今晚她的出現,激起了孩子的情緒,再加上她一開始說的那些話,才叫孩子忍無可忍。
她其實之前就有隱隱察覺到孩子的情緒,努力在控製、在改變,想要好好跟她說話,可是每一次,又總是會被搞砸。
何昭雲在想,她的偏愛是不是真的那麼深,深到不自禁地滲透在言行舉止中。
當年“產後抑鬱”這個詞還沒有被知道得那麼廣,後來她想啊想,覺得自己那時候應該就是產後抑鬱,隻是不自知。
兩個孩子的到來一下子打破了他們原本生活的平靜。她們哭啊吵啊鬨啊,將她攪得頭疼不已,經常性頭疼發作,也恨不得捂住她們兩個的嘴,叫她們不要再哭。她忍啊忍,忍得情緒一直很暴躁。
她每天都覺得自己要忍不下去了,但是事實是她還是忍了一天又一天。
她閨蜜,也就是那天音夜見到的那個崔阿姨,那時候有空都會過來幫忙搭把手,眼看著她對孩子們越來越煩躁,不停地在寬慰她,也提過她會儘量多過來幫忙。
可是沒有用,何昭雲還是忍到了極限,終於,她沒有忍住想將她們送回老家。
她不是一下子做決定的,她猶豫了有一禮拜的時間。
到底還是自己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她還是沒能舍得。但兩個又實在看不過來,她被折騰得筋疲力儘,情緒才越來越不好,所以權衡之下,她一咬牙,那天梁峻剛從外麵回來她就將小的那個遞過去,叫他送回老家給婆婆去看。防止心軟,她彆開眼不看,隻抱著懷裡大的那個。
那段時間梁峻的事業正處於上升期,他也很忙,想多在家裡幫她,這樣就不用送一個孩子回去了,可是根本分不開身。他無法,隻能照做,將音夜送去了老家。
好在那時他父母身體都很康健,照顧一個孩子根本不成問題,加上他們也很疼愛小閨女,這才給梁峻省去了不少擔心,叫他能繼續在外麵拚搏事業。
送走一個孩子以後,雖然還是很累,但是與以前一對比,何昭雲已經覺得很幸福,她慢慢地緩了過來,情緒也逐漸平和,至少在孩子麵前,她不用再是那個“瘋媽媽”了。
後來小崔知道後,很是反對,她說雙胞胎姐妹,怎麼能獨獨送走一個呢?但是何昭雲滿足於現狀,又覺得現狀珍貴得不敢打破,所以她沒有去聽小崔的話。
何昭雲也不知道她的產後抑鬱是什麼時候好的,大抵,從生活一下子不用再那麼繁忙開始,她慢慢的就好了。
從梁燦懂事開始,她就已經變成了一個“好媽媽”。優雅端莊、情緒穩定,不管是梁燦的教育還是生活,都被她料理得很好。加上後來家庭條件好了,她什麼好東西都舍得給女兒買,所以梁燦的生活算是富足又幸福。而她們的母女關係也一直很好,梁燦有什麼話都會來跟她說,她們之間如同姐妹般親近。
所以,在梁燦身上,何昭雲沒有任何遺憾。
唯獨當年那個被她送走的孩子,何昭雲在對待她時,有些手足無措。
一開始她也會想的,後來忙起來了,相處又少了,漸漸的就不怎麼想了,隻會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去看看。
而梁燦有多開朗活潑,被她教育得有多好,與她有多親近,音夜就有多相反。
那孩子話少,性格有些內向,與她的話也很少。即使後來回來了,直到如今這麼多年過去,也與她不是很親。
何昭雲當年跟婆婆的關係不好,經常有矛盾,那老太太又喜歡說閒話,所以她一度覺得是老太太挑撥過她們之間的關係。可是何昭雲能怪誰呢?是她自己將孩子送到老太太手裡的。
而且老太太都去世了,她也無從查證。
想著想著,又是兩行淚落下來。何昭雲抬手擦了把,無言地深歎了口氣。
原來,音夜那麼怪她啊。
這麼多年,怎麼都沒有提過呢。
怪自己不要她,怪自己偏心偏待,怪自己強勢霸道。
哪怕說一句呢?
何昭雲想,她也沒有那麼討厭女兒,沒有那麼喜歡兒子。後來身體不好,醫生說不能再生,她遺憾了陣,也就過去了。
她也沒有那麼討厭音夜,她就是覺得,這麼多年做錯太多了,她想彌補一些遺憾,想讓音夜變得好一點。
回到家以後,何昭雲一整夜都沒睡著。
她摸著櫃子裡放著的音夜從小到大送過她的禮物,看了看今年送她的那副畫,又去音夜的房間走了走。
心臟疼得很難受。
/
很奇怪。
如果是彆人,梁音夜可能會覺得將傷口剖出來會很疼。
但是對方是聞晏,說出來以後……好像沒有那麼疼。
而且那些人他都認識,陳述起來也簡單許多。
她悶下頭去:“所以剛才,就這樣吵了一架。”
她坐在客廳的一個躺椅上,他坐在沙發那邊。
她收起了剛才的刺,好似回到了很久以前,將他當作最好的朋友訴說。
想到這裡,梁音夜又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要是……要是他們一直都像從前那樣好,就好了。
失去這個朋友,她其實還挺遺憾的。
人海茫茫,很難遇到一個同頻同節拍的人。
而聞晏就是。
她其實後來也有想過後不後悔。
因為……
他們之間本可以很好,是她生了覬覦之心。
但是後不後悔,又實在難評。
“將心裡的不喜歡都說出來了,為什麼還難過?”他問。
她怔怔抬眸。
卻正好與他對視上。
撞進他深邃的眼底。
她也將他此刻的模樣收入眼簾。他可能是從晚會現場直接過來的,隻脫了外套,一件潔白乾淨的白襯衫,領口鬆著,西裝褲筆直而修長,禁欲係的撩人感很重。而他此刻隨意地靠進沙發,閒閒的,為身上的氣息添了三分慵懶。
真的很難能有人,在他麵前,把控得住。
她突然理解了五年前的自己,為什麼腦袋一熱,為什麼會那麼衝動。
腦袋一熱以後,將他“占有”,也真的很難去後悔。
春風一度,哪怕要付出代價,也會讓人覺得心甘情願。
哪怕隻能有一次,也總比一次都不能有來得好……
兩人對視了幾秒。
很安靜。
梁音夜收住那一瞬間飄走的思緒,想著他的問題。
好像是有道理。將不喜歡都說出來了,那為什麼,還這麼難過?
她垂下眼,輕抿著唇。
可能是她太不習慣。畢竟她從未這樣與人歇斯底裡地爭吵過。而且,那是她家人,一起相處多年,有過這麼多糾葛,即使醞釀了很久、想這麼做很久,即使將所有的情緒全都發泄出來了,她一時間也會覺得心裡很空。
在她心中最不定的時候,聞晏再度開口:“你沒有錯,肆肆。”
乍然聽見他喊自己,她眸光輕閃。
“他們對你造成的傷害,你藏在心底不說,他們從來不會自省,也從來不知道。那些委屈和不甘,你一直都是自己消化,可是那些本就不是你的錯,是他們的過錯與失職,你不該埋怨自己。”他凝著她,嗓音清潤而認真,“你一直不說,是想給他們一個機會,但是你沒有等到。你也是想讓家裡的局麵太平一點,可是到頭來,他們太平了,你卻要被壓垮了。所以,說出來,雖然將和平打碎,但是是叫他們看清事實,也是卸下你心口的重擔。”
梁音夜緊緊閉著眼,將頭埋得更深。
她從來不知道,原來他將她看得這樣透徹。
竟是將她完完全全看透。
“怕什麼,肆肆?你這一路走來,都是靠的自己,你走得很好。今後的路也沒必要去怕。”他嗓音恣肆,染著幾分輕狂,她好像又看到了曾經那個少年,意氣風發地與她展望著未來,“肆意些吧,什麼都沒必要擔心。說出來了,暢快了,就足夠。”
如定海神針,定住了她漂移不動的心。
他的底氣滿得,似乎就算她將天給捅破個大洞,也會有他在下麵將她托住。
梁音夜扯了扯唇。
在那一刻,忽然覺得——這一切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肆意些,暢快些——
這點事情算什麼?
她其實是個很重感情的人,聞晏一直都知道。
當年她奶奶去世的時候,她很長一段時間都走不出來。
這樣的人,叫她去割舍那些人,心底肯定會難受。
他的視線準確無誤地落在她身上,也隻落在她身上。這個世界好像自動被他屏蔽隔開。
他就是在想。
那當初,是怎麼把他割得那麼乾淨的?
梁音夜今晚本來就已經很累,推掉了喬樾的聚餐邀請,也是想早點回家睡覺。屋漏偏逢連夜雨,到家後卻又折騰了這麼一大通,她精神上或許還活躍著,但是身體上已經疲憊至極。
靠在躺椅上和聞晏說著話,說著說著,她一不小心就睡著了。
聲音忽然停下。
聞晏也安靜下來。
撩起眼看去,發現她果然已經睡著。
他倒也沒叫她,隻是安靜地起身走過去。
她睡著的樣子,實在是安靜得有點乖。
沒了醒時刻意的冷淡疏離,整個人都柔和下來。像是收起爪子的貓,斂去了所有的攻擊性。
他心思一動,而一動便再難息。
聞晏在躺椅旁邊蹲下,拉近與她之間的距離。狹長的眼眸微深,靜靜地落在她的麵頰上,就這樣凝視了半晌。
她當然很漂亮,正是花開到最豔的時候,儘情地在盛放。也吸引來了不少愛花惜花人。
可是,她從還沒盛放到極致的時候,就已經坐落在了他的心上。
他的眸中劃過一道暗痕,目光落在她的唇上,是極致的克製。不知過了多久,他抬起手,指腹落在她的唇邊。
觸感柔軟。
他的動作很輕,很想壓下去,將那抹血色壓得更重,更想咬破血色,將他沾染——但是也隻是想想。
沒有動,卻又實在離不開,一不小心就停留了很久很久。
半晌過去,終於,他有了動作。
緩慢地湊近,俯首於她唇的上方。
他閉上眼,掩去深邃得過分的眸光,隻是一吻。
蜻蜓點水般,觸之即離。
他用儘全身的力氣往後退去,再次睜開的眼眸裡,眼底是翻滾的浪潮。
她很好。
是梁家人不懂得好好待她。
可是。
既然他們不會。
當初又是憑的什麼,要求他離開。
雖然他本該理智,本該清楚原因。
但是這一刻,又不想那麼理智。
梁音夜醒來時,天已經亮了。她迷蒙地望了望四周,發現身上蓋了件毯子,而他已經不在這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走的。
她覺得有些混沌。昨晚的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
一是爭吵不真實。連她自己都沒想到會突然爆發得那麼徹底。
二是原以為那麼大肆地吵完以後,她昨晚應該會睡不著,可能得吃點藥,卻沒想到和他話說著說著,她竟就在躺椅上睡了過去。
這麼簡陋的條件,睡著得是不是有點過分容易了?
梁音夜起身,拿過放在桌上的手機,點開看著消息。剛好手邊有杯水,她剛睡醒口渴,便順手拿過來喝。
桃桃說待會來接她,今天還有個廣告要拍。而明天她就得飛去另一個城市,繼續錄製綜藝。
唔。
昨天才見,明天又要見。
她最近真的頻頻在見他,連點空隙都沒有。
說起來,她還不知他昨晚到底怎麼進的她家小區?
這邊安保還是很好的,何昭雲是因為上次來過,所以才能進來。
可惜她昨晚沒問,現在自然也不知答案。
剛要起身去洗漱,梁音夜的目光忽然落在了自己剛剛喝過的杯子上,一頓。
又抬眸看向倒水那邊的杯子——
終於確認了某個事實。
她一抿唇,起身跑去洗漱,腳步有幾分狼狽的紊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