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將近一十個小時的火車後,終於到了中都。
因為人太多,不停的和人挨擠,等下車時一家人本來穿的乾淨整齊的新衣裳,這會兒就和曬乾的鹹菜葉子似的。
相較於上車時,下車的人群無疑更加擁擠不堪。時國安索性把小山似的行李縛在肩上單手扶著,另一隻手則攥著時珩,時珩後麵是時櫻,苗秀秀這回則成了最後殿後的人。
拜這小山似的行李和四個人你拉著我我拉著你的奇怪造型所致,一家四口再次成了火車站最令人矚目的一個組合。
“國安你把行李放下來,咱倆抬著走。”眼瞧著人終於少了些,苗秀秀快走幾步,徑直就要去接時國安背上的行李——
擔心車上會有小偷,時國安細心照顧妻兒的同時,還得看顧著行李。
本來苗秀秀是想和他分擔的,時國安卻不答應,說他第一次過來中都,太興奮,一點兒不瞌睡,怎麼也不肯讓苗秀秀替他。
苗秀秀拗不過他,隻得答應。算下來一十多個小時的行程,時國安滿打滿算也就睡了一兩個小時——
不是看苗秀秀都快急哭了,這倆小時,他可是都不準備睡的。
跑得太快了,苗秀秀好險沒和迎麵走來的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撞上。
相較於一身土裡土氣妝扮的苗秀秀,女人的打扮無疑頗為時髦,燙了小卷發,鴉青色斜麵紋還有點掐腰的棉衣和下麵的淡藍色長褲無比熨帖,保暖又不顯得臃腫。
打眼看去,倒是比穿著厚實碎花小襖的苗秀秀還要精神的多。
苗秀秀嚇了一跳,被驚到的女人手中不大的包裹也應聲而落。頓時就有些惱火:
“大街上這麼拉拉扯扯做什麼?這麼寬的路,都讓你們給占嚴實了,幸虧這包裡沒啥貴重東西,不然還不得全都摔壞了……”
“真是對不住啊,阿姨,我幫您撿起來。”苗秀秀也覺得很抱歉,忙走過去,想要幫著婦人撿拾。
俯身的那一瞬間,明顯察覺到兩簇視線,正朝著她這邊瞧過來。
下一刻,一個男子的聲音就在旁邊響起:
“你是秀秀,苗秀秀,對不對?”
“啊?”苗秀秀愣了一下,下意識抬頭,卻是婦人身後,可不正站著一個戴著副眼鏡,瞧著很是斯文儒雅的男子。
這麼一抬頭,男子無疑也就確認了苗秀秀的身份,明顯很是驚了一下,神情也有些無措:
“我還以為認錯了呢,沒想到,竟然真的是你……”
之前還不滿的婦人也正好收拾完行李站起來,瞧著苗秀秀簡直震驚到無以複加,好一會兒才找回語言的能力:
“秀秀,怎麼是你啊?”
又下意識的看了眼護衛在苗秀秀身側,背著小山似行李的時國安,再看一眼兩人扯著的孩子,自以為清楚了怎麼回事:
“哎呦,我就說嗎,離開家這麼多年了,你可算是回來了……”
這段時間返城的
知青越來越多,隻國家政策的緣故,真是結婚或者嫁人的知青,想回來還是有一定難度的。也因此,火車站上但凡是返城的知青,一般都是一個人,怎麼苗秀秀瞧著,卻好像拖家帶口似的?
又不能確定,到底沒好意思問出口。
“嗯。”苗秀秀點點頭,看她不時往時國安那兒瞟一眼,也沒有藏著掖著,反而靠近時國安一步,大大方方道,“廖姨我給您介紹一下,這是我丈夫時國安,這兩個是我們的孩子……”
“我們這拿的行李挺多的,這會兒也不方便和您說話,等安定住了,再去跟您問好哈。”
明顯沒有想到,苗秀秀還真就帶著男人和孩子回來了。太過震驚之下,廖姨一時就沒有反應過來,等意識到苗秀秀話裡的意思,忙不迭點頭:
“成成,你們先忙,既然回來了,以後有的是說話的機會……”
一直目送著一家四口離開,廖姨好一會兒都沒有回過神來,神情感慨中還有著同情:
“你說這孩子,這都過得什麼日子啊,怎麼就憔悴成這樣了呢?”
明明年齡也就和兒子相當,結果你看看穿的那一身衣服——
紅色碎花小棉襖,黑不黑灰不灰的怎麼看都有些臃腫的棉褲,再配上腳上一雙老棉鞋,真是要多土氣有多土氣。
不是兒子叫破,驟然在大街上遇見,她真是看不出來,這就是當年那個瞧著秀氣水靈的苗秀秀。
這麼想著忽然覺得不對——
咋兒子就一眼認出來了呢?不會是這麼多年了,還沒把人給放下吧?
當下忙叮囑:
“你也瞧見了秀秀眼下可是拖家帶口的,這麼難還要把丈夫孩子帶回來,可見是死心塌地和人家過日子的,兒子你也該把那點兒心思放下了……”
“媽你說什麼呢,都多少年的老黃曆了。”李紹振收回視線,神情就有些無奈,“我隻是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可不是因為秀秀才不肯結婚的。”
廖姨無疑就有些不滿,橫了兒子一眼——
還說自己多想,聽聽他這話,分明是說這麼多年了,除了苗秀秀,他就沒看上第一個女人。
這麼想著,也有些遺憾。說起來當初不但是兒子相中了苗秀秀,她也挺喜歡的。從小看著長大的女孩子,溫柔漂亮還明事理,相較於姐姐性子中的桀驁,苗秀秀無疑要溫順的多。
也因此當兒子跟她說,喜歡上了苗秀秀時,廖姨的開心並不比兒子少。還一直埋怨兒子說得太晚了,怎麼不在苗秀秀下鄉前就開口。
更是當即就去了一趟苗家。一直到見到苗秀秀之前,廖姨都對這樁婚事有十足的把握——
兩個孩子算得上青梅竹馬,兩家長輩平常也走得很近。
雖然沒有當麵問過苗秀秀的意見,可想來她也不可能不滿意——
他們家比苗家條件還要好一點,再則經常來往之下,廖姨也能看出來苗秀秀在家裡的處境。
倒不是說父母真就不喜歡她,隻是
那兩口子,各有自己更看重的,無形中就忽略了小女兒。廖姨覺得,真是苗秀秀嫁過來,她肯定會比苗秀秀的親爸媽做得還要好,等兩人定了親,她一準兒能想法子幫著把去了農村的苗秀秀給弄回來。
當初跟苗父苗母透了這個信後,兩人果然很是開心,立馬就打了包票,說是苗秀秀以後就是他們李家的兒媳婦了。
卻是做夢也沒有想到,那個平常不管見到誰都會靦腆的笑一下的秀氣女孩子,一旦犟起來,真是天塌地陷一般,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不但一口回絕了這門親事,還毫不避諱的直言,說是她已經有了喜歡的男人,她這輩子除了那個男人誰也不嫁。
一開始苗秀秀這麼說時,根本沒人信。還想著她是不滿家人沒有跟她商量,直接擅自代替她做主張呢。一直到苗秀秀口中的男人忽然出現在中都,大家才明白,苗秀秀竟然是來真的。
更甚者,她非君不嫁的那個男人,還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村人。
當初甫一知道這個男人的存在,廖姨就沒有絲毫猶豫的打了退堂鼓——
以自家兒子的條件,什麼樣的好姑娘找不到?自然犯不上非娶個心有所屬的。
當初聽她說了具體情況後,兒子李紹振也同意了,那之後也再沒有什麼多餘的表示,那會兒廖姨還以為兒子也是這樣想的呢,結果這個不省心的,卻是一直到現在都不肯結婚,回回問起,都說什麼緣分未到,他還不想結婚。
之前還能任憑李紹振搪塞過去,這回親眼瞧見苗秀秀帶著的倆孩子,廖姨實在是不能再忍下去了:
“最後給你一年的時間,這一年內,你要是能找到喜歡的人,就馬上結婚。一年內找不到,那我就給你找,反正最遲明年,你必須得把婚給結了……”
看苗秀秀對那個農村男人不離不棄的模樣,廖姨同情之餘,對苗秀秀又多了點欣賞——
說起來這丫頭的品性是真的好,就是可惜,和兒子沒有緣分。
兩人說著進了家屬院,眼瞧著前麵就是自家住的住宅樓,廖姨卻是沒往裡麵進:
“你先回家,我去你苗叔家一趟……”
這麼多年了,廖姨能看出來,那兩口子其實也是後悔了。不止一次跟廖姨嘮叨,早知道那孩子心事這麼重,當初他們就多關心一點兒秀秀了,那樣的話也不至於讓苗秀秀養成那麼左性的性子。
其實叫廖姨說,這一家子算是倔到一塊兒了。一開始苗慶國夫妻認定時國安就是圖謀他們女兒城裡人的身份,因為有利可圖,才會對苗秀秀百般引誘,隻要他們做出不管女兒的姿態,想來那個男人看見沾不了啥便宜的情形下,要麼會主動放棄,要麼就會暴露出真麵目來。到時候隻要女兒肯回心轉意,即便是拖個一年兩年,那也是值得的。到時候就是女兒有個離婚的身份,有他們做父母的重新謀劃,或者找不到李紹振那樣條件好的,可嫁個一般工人,還是可以的。
結果這步棋卻是走得大錯特錯,那個農村男人還真就把苗秀秀娶了,硬是一直
都沒有露出狐狸尾巴不說,苗秀秀也徹底涼了心,再不肯和這個家有半分來往。
正歎息著迎麵就瞧見拄著個拐杖往這邊走的苗慶國和陪在他身邊的妻子趙興蘭,忙快走幾步叫住兩人:
“哎呦,慶國,興蘭,我正說去你們家一趟呢……”
苗慶國前幾年得了場重病,身體一直不好,倒是趙興蘭,瞧著依舊是爽利的樣子。看見廖姨,兩人都站住腳,笑著打招呼:
“上我們家?廖姐有啥事啊?而且你不是說今兒個要去接紹振嗎?▇▇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廖姐就這麼一個兒子,一向疼愛的什麼似的,紹振這才出差走幾天啊,就要每天念叨幾百遍,今兒個一大早還說要去火車站接人呢。
“已經接回來了。”廖姨說著頓了一下,“對了,我跟你們說件事啊,我在火車站啊,瞧見,你們秀秀了。”
“你說,看見誰了?”苗慶國拄著拐杖的手僵了一下。
趙興蘭也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勉強笑了一下:
“廖姐,你,開什麼玩笑……”
“我真沒和你們開玩笑,不信你們問紹振,就在火車站那兒,還是紹振先認出來的呢……”
聽廖姨提到兒子,苗慶國和趙興蘭終於相信廖姨的話了。一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的樣子。
“瞧瞧,這是開心傻了吧?你們還愣著乾啥?還不趕緊回去給閨女收拾出個房間?”
這麼說著卻有些替這兩口子發愁——
說起來他們這兒住的環境相當好了,一水的三室一廳,可耐不住苗慶國家人多啊。
他那兒子苗文成和兒媳全都在中都鋼廠上班,兩人的級彆還輪不上分房子,可不就帶著兒子女兒和老兩口還有苗慶國那個快要八十歲的老娘住在一起?
也就是說,眼下苗家的房子裡已經住了七口人了,不但三個房間全用上了,就是他們家那小廳裡都拿布遮起來後加了床,苗家老太太就在那裡睡。
要是苗秀秀一個人回來或者還能和苗老太太一起湊合湊合,結果苗秀秀卻是一下帶回來了三個人。
這麼想著到底提醒了一聲:
“對了,還有件事,我得提醒你們一句,秀秀她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苗慶國和趙興蘭兩人臉上的喜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了下去:
“廖姐你的意思是……”
“嗐,這還用我明說嗎。秀秀那丫頭有多犟,你們做父母的又不是不知道,都這麼多年了,她怎麼可能還是一個人?這次回來,他們是一家四口全都回來了……”
“怪不得……”苗慶國下意識的攥緊拐杖——
怪不得廖姐和紹振都回來了,女兒還沒有到家,合著還把那個農村男人給帶回來了。
“你們也彆和孩子再僵著了,這麼多年,你們敢說真就不想要這個女兒了?都多大年紀了,什麼事都看開些……”廖姐說著轉身,“不和你們聊了,我得回家給兒子做好吃的了。”
“謝謝你啊廖姐,跟我們說了這個消息。”趙興蘭忙道謝。等廖姨身影走遠,才轉身看向苗慶國,有些賭氣道,“待會兒回去,你跟文成兩口子說一聲,怎麼也要給秀秀騰出一間房來。”
這要是從前,趙興蘭說不定依舊是堅決不讓那一家子進門的,可經過和苗秀秀這十多年的冷戰,趙興蘭卻是徹底敗下陣來,她承認,對於當初的決定,她後悔了。早知道給女兒報名讓她下鄉,會讓她這麼恨家人,那她當初寧肯再多做點兒難,也不讓女兒去了。她統共就這麼兩個女兒啊,手心手背都是肉,怎麼可能會不疼?
頂多其他兩個孩子的工作晚兩年安排,怎麼也不至於生生失去一個女兒啊。
苗慶國申請也有些怔忡,一直到趙興蘭都掉眼淚了,才算回過神來,臉上也明顯有些難過:
“你彆哭了,那也是我的女兒……文成這會兒正好在家,我這就去跟他商量。”
既然秀秀肯回來了,自然不能再把人推出去。
進門後才發現,不但是苗文成,兒媳婦兒劉敏也回來了。身體還算康健的老太太正張羅著往外端飯:
“文成你和小寶快去洗手,有你們喜歡吃的紅燒肉……”
至於說孫媳婦兒劉敏和重孫女苗倩,老太太卻是提都沒提。
劉敏明顯有些不高興,卻也知道家裡老太太就是這個樣子,在她眼裡除了兒子孫子和重孫,其他人不管是婆婆趙興蘭還是自己這個孫媳婦,甚至包括老太太自己,都得往後站。
瞧見苗慶國進來,喊了一聲“爸你回來了”,等問候趙興蘭時,語氣就明顯有些不鹹不淡——
沒嫁進門劉敏就知道,這個繼婆婆最疼愛的人可不是她男人苗文成,而是她帶來的女兒苗潔。
本身即便是親婆媳,還有鬨騰不完的婆媳矛盾呢,更彆說婆婆這樣的後媽了。麵子上過得去就成。
隻劉敏怎麼也沒有想到,一向偏疼他們的苗慶國會在飯桌上忽然撂出一個炸彈:
“……剛才你們廖姨跟我說,你們妹妹回來了。”
一開始苗文成也好,劉敏也罷,還沒有意識到苗慶國口中的“妹妹”就是苗秀秀,還以為他說的是苗潔呢。
說起來苗文成和苗潔雖然關係平平,劉敏卻和這個有出息的小姑關係頗好——
她這小姑子可不是一般的厲害,硬是從他們這樣的普通人家嫁到那樣的軍人世家,更是一結婚就搬到了軍區大院去住。
因為這個小姑子,苗家一家人都臉上有光。就是劉敏走出去,也經常因為這個原因被人恭維。
在劉敏的不懈努力下,苗文成如今和苗潔關係也好多了,雖然比不得尋常兄妹的親密無間,卻總算是看著像一家人了。事實上她會對劉敏還算客氣,相當一部分原因就是衝著苗潔。
當下放下筷子,笑著道:
“小潔過來的時候,媽您提前跟我們說一聲,到時候我去買點兒排骨來,小潔和芸芸都愛吃這個……”
“不
是小潔,”苗慶國說著明顯頓了一下,“是,秀秀……”
聽到“秀秀”兩個字,劉敏一時竟然沒有想起來是誰。還是正挾了塊兒紅燒肉的苗文成反應過來:
“爸您的意思是,小妹回來了?”
劉敏這才反應過來——
小妹?是那個要死要活嫁了個農村男人,還為了一個莊稼漢子就和家裡斷絕關係的那個小妹苗秀秀?
還沒等她回過味來,苗慶國就接著道:
“秀秀回來了,咱們總得給她騰個房間,我想著不然就先讓小寶跟你們住,倩倩就到我們老兩口房間裡暫時委屈一下,正好把他們兩人的房間騰出來,讓你妹妹他們先住著……”
“小寶都多大了,怎麼和我們一個屋啊?”劉敏臉一下沉了下來,“反正小妹也不是外人,不然就在你們房間裡扯個布簾子,讓秀秀先湊合著不成嗎?”
“秀秀她不是一個人,”苗慶國沒辦法,隻得把話說清楚,“是他們一家四口都回來了!”
“一家四口?”劉敏頓時倒吸一口冷氣——
之前提起他們住的是樓房,娘家那邊的街坊鄰裡誰不羨慕?
畢竟能在中都這裡有個住的的地方,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更彆說他們還住的是人人羨慕、室內就有衛生間的樓房。
可真是住進來,劉敏卻是越來越心煩——
七個人就這麼一個衛生間,每天早上起來都得輪流排隊,要是誰上個大號,其他人就會急的和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房間沒一點兒隔音,稍微動靜大點兒其他人就能聽見,最讓她難以忍受的一點則是和家裡老太太有關——
不但每次上衛生間從不關門,上完衛生間後還從來不衝廁所。更過分的是隨意進出他們房間……
有一個不講規矩的老太太就算了,現在竟然還一下要住進來四個農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