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錦偏過頭去看沈裕,隻見他目不斜視,麵色沉靜如水,仿佛怎樣的情形都不能叫他動容。
也是,沈裕若會被風言風語左右,當初就不會冒大不韙將她帶回彆院,自毀多年清名。
容錦定了定神,拋去心中雜念。
等她將一章佛經默背完,心思安靜下來,也終於隨著沈裕到了沈老爺子住的彆院。
彆院在府邸東北方,與彆處相較,此處顯得僻靜了些。
院中灑掃的老仆見著沈裕,滿是難以置信,回過神後甚至沒顧得上行禮,便進屋通傳去了。
容錦大致掃了眼,忍不住想,若非是沈老爺子真的想清淨,那麼慶平伯對自己這位老父親怕是有些怠慢。
“公子快請,”老仆再出來時,才終於想起行禮,“老伯爺盼了許久,終於將您給等來了。”
屋中的陳設比預想中的好上不少,總不似院中那般蕭條,隻是未開窗,內室顯得有些昏暗。
而這其中,又仿佛混著股腐朽的味道。
哪怕角落的香爐一直燃著,濃重的檀香味盈滿了整個屋子,也依舊遮掩不去。
等看清病榻上的沈老爺子,容錦意識到,這是身體衰敗、回天乏術的征兆。
沈老爺子年事已高,須發皆白,也不知究竟染了什麼病,已經快瘦脫了形,叫人看著隻覺心驚。他眯著眼,看清沈裕後,枯瘦的臉上這才露出些許笑意,那雙渾濁的眼也仿佛也因此添了三分光彩。
沈裕也沒料到竟到這般地步,忍不住皺眉道:“沒叫太醫來看嗎?”
“我這個年紀,不中用了。”沈老爺子無力地擺了擺手,仿佛說一句話就得喘口氣,“也彆同你伯父計較,是我自己的意思。”
他看向沈裕身側的容錦,歎了口氣:“這就是你看中的那個?”
容錦被看得有些無措,偏過頭,看向一旁的沈裕。
沈裕惜字如金道:“是。”
沈老爺子又歎了口氣,仿佛為此事發了不少愁,緩了緩才又說道:“從前我攔著你爹,如今不攔你……”
“你既喜歡,索性過了明路,不必藏著掖著。”
“你也彆總往彆院跑,該回來就回來吧,總是一家人。”
蒼老的聲音斷斷續續,容錦聽著都替他難受,也知道他不能如願。
畢竟沈裕可不是像當年沈將軍那樣,一門心思喜歡了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女子,老爺子當年為此大動乾戈,如今到老心軟了,卻也想岔了。
沈裕笑了聲,與老爺子懇切的態度天差地彆,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反問道:“一家人?”
容錦從這話音中聽出些蹊蹺,但毫無頭緒,沈老爺子卻是變了臉色。
沈裕留意著他的反應,收斂了笑意:“錦錦,你出去。”
容錦還記得沈裕那句話,打定主意當個聽話的啞巴,一言不發地退了出去,順道替這對祖孫帶上了門。
房中愈發昏暗,沈裕那張俊秀的臉,此刻竟透出幾分狠戾。
沈老爺子從未見過沈裕這副模樣,看得心中一驚,甚至隱約有些後悔叫人送信將他喚來:“行止,你……”
“我這回來,其實也有一樁事想向祖父請教。”沈裕負手而立,垂眼看著病榻上垂垂老矣的老人,“當年梵天原事變,我父兄葬身其中,真的全然是廢太子一脈的手筆嗎?”
沈老爺子聽到“梵天原”三字時,呼吸一滯,已經有些喘不上氣,等到聽沈裕問完,更是險些昏厥過去。
他身體顫抖得像是狂風中的微弱燭火,仿佛下一刻就會熄滅。
沈裕竟又笑了。
在這空曠而幽閉的內室之中,分外刺耳。
沈老爺子知道自己的失態已經是無聲的回答,閉了閉眼,喃喃道:“我,我不清楚……”
“您知道,隻是不願麵對,”沈裕身後的手逐漸收緊,緩緩道,“所以才會搬到此處。”
從前那些想不通的事情,都有了解釋。
沈裕看著他乾枯如柴的手腕上那串佛珠,又問道:“伯父是您的兒子,我父親亦是。這些年,您一直這麼躲著,自欺欺人,沒想過給他們一個公道嗎?”
沈老爺子蒼老的眼中淌下兩行淚,嘴唇顫抖著,卻怎麼都說不出話。
沈裕了然道:“因為您失去一個兒子,不能再失去另一個,更何況伯父還是您那位紅顏知己生下的,那一脈自是比我們金貴。”
沈裕自小就知道,自家祖父的心是偏的。
他少時曾為此憤憤不平過,後來年紀大了見得多了,便不再為這種事情掛懷。畢竟京中世家大都這樣,稀裡糊塗也就過了。
可他這麼想,並不意味旁人也會如此,一個世襲的爵位就足夠翻臉。
當年威震一方的安平軍折得那般慘烈,因為仇敵想要他們死,而那些道貌岸然之徒,也要他們死。
那夜在刑牢之中乍聞內情,沈裕曾震驚動怒,以致於牽動舊傷,費儘周折才保下這條命。
如今站在這裡,親口講述,竟還算是心平氣和。
沈老爺子從他平靜的表象下窺見了凶險的苗頭,顫聲道:“行止,你想做什麼……”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不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嗎?”沈裕語氣溫和,仿佛是在閒聊今日天氣如何,“更何況,還是三萬條性命。”
他原本也該死在荒原之上,被禿鷲、野狼吞食,是將士們拚死保住了他的命。
哪怕他如今拖著一副千瘡百孔的軀體,提不起長槍、騎不了戰馬,再不是當年眾人欽佩又愛護的“少將軍”,也總該想方設法給那些亡魂一個交代。
下毒手之人該死,所有推波助瀾的人也不該放過。
他從血海之中爬出來,不就是為此嗎?
“你瘋了不成!”沈老爺子見他轉身要走,連忙探身,枯瘦如爪的手攥住了沈裕袍袖的一角,語氣中帶了些哀求,“你們血脈相連,他是你的長輩,豈能、豈能……”
豈能同室操戈?
聽到“長輩”二字,沈裕嗤笑了聲,倒是想起前幾日的事情。
那日成英護送容錦回來,如實講述了在容家時發生的種種,言辭之間頗有感慨,沒料到容錦一個看起來柔弱的姑娘,竟毫不拖泥帶水,說斷親就斷親,也不顧及自己的名聲。
成英知道容父劣跡斑斑,他也不是迂腐之輩,但對容錦的所作所為仍大為詫異。
因血脈係著孝道,是世人眼中的天理倫常,所有事情都該為此讓步。違背者,無論出於什麼緣由,都顯得離經叛道。
可沈裕卻因此高看了容
錦些。
父不父,子如何為子?君不君,臣又如何為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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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當了這個大逆不道的人,又如何呢?
沈裕一寸寸抽出了衣袖,將險些跌下床榻的沈老爺子扶正,來時的那點猶疑已蕩然無存,溫聲似是關切:“還望您保重身體。最好是能親眼看看,我要做什麼。”
院中。
容錦百無聊賴地等著,隱約聽著隻言片語,知道屋中之人似是起了爭吵。她猶豫再三,終究還是沒上前探聽,甚至還挪得遠了些,在月門旁的薔薇架下等候。
隻不過在沈裕之前,她先等來了旁人。
為首的是位衣著雍容華貴的夫人,身後跟著不少嬤嬤、丫鬟,看起來是得了沈裕登門的消息,故而興師動眾地過來。
容錦實在不清楚沈家都有什麼人,掂量不準這位的身份,也不好貿然稱呼,垂首行了一禮。
“你就是彆院那個?”
這話裡帶著有意無意的輕蔑,容錦知道伯爵府的夫人看不上自己是情理之中,也沒答話,隻微微一笑。
她正琢磨著究竟要不要將人攔下,免得打擾沈裕,餘光瞥見緊閉著的房門打開,立時迎了上去。
沈裕的模樣看起來與平素沒多大區彆,細究的話,仿佛還比先前要好些。
來時心事重重,眼下卻像是終於想通了。
而那位夫人見著沈裕後,原本那點鄙夷蕩然無存,含笑道:“怎麼也不叫人提前知會一句,實在是怠慢……”
沈家雖暗流湧動,但這些年來,明麵上的禮節總是沒錯過。沈裕哪怕身居高位,見著這位長嫂,也總是客客氣氣的。
如今,他卻對這寒暄恍然未聞,徑直牽了容錦的手腕,從她麵前離開。
眾人難掩震驚,容錦也沒好到哪去。
她驚疑不定地看向沈裕,聽他低聲說了句“扶我”,終於反應過來。
她不動聲色地任由沈裕半倚著自己,一直到上了馬車,揉了揉發酸的肩膀,長舒了一口氣。
可緊接著腰間一緊,整個人貼在了沈裕懷中。
沈裕的體溫其實比常人低些,尤其是在夏日,猶如涼玉。可如今,他卻像是有些發熱,頸側的呼吸灼得她不自覺地縮了下。
這樣的情形,將容錦拉回了種蠱那夜。
她的心霎時懸了起來,還未開口,耳垂卻傳來一陣刺痛——
是沈裕含著,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