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善平背過身小聲道:“是你要來的,說這是個機會,再說,這些年,你不是還存了那麼多的私房錢。”
“哪有私房錢。”
老太太在村裡的外號是貔貅,向來是隻進不出,頭一回讓她掏錢出來,脾肝肺腎都在抽抽地疼,但想到未來水琅手裡的巨額財產,又不得不掏出來,“琅兒,你看,奶奶是最疼你的了,你拿著想買啥買啥,心情好的時候可得再想想元燁,他還在牢裡受苦呢。”
水琅接過錢,塞進包裡,不再給他們眼神。
沒得到回答,老太太氣得咬牙,臉上的肉不斷抽搐。
小貔貅!
等人都走了,水琅才靠在椅背上,抬頭看著牆上的掛曆,1977年4月10號。
她和水琅除了年份不同,生日是一樣的。
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年沒有過過生日了。
想起以前,經常是正開著會,落筆簽日期的時候,看著紙上的數字,才想起來昨天,或者明天,後天是生日。
再然後,明天後天就又忙忘記了,即便是當天想起來了,等忙完,也可能是淩晨0點之後了。
來了這裡,生活雖然是慢節奏,但發生的事,一直讓她處於快節奏裡。
水琅看著桌子上的資料,想到早上的鄒律,鄒律背後的鄒家,以及,幾家工廠的老板,當年的謎團。
新的挑戰已經摁耐不住,主動上門了。
想著,水琅習慣性把生日拋到腦後,埋進平安裡的相關資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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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點一下班,水琅以為還是要坐公交車回家,結果從窗戶看到周光赫已經在下麵了。
一身白襯衫,沒穿公安外套,深藍色褲腿筆直,由上而下看,身姿挺拔到不輸於旁邊的梧桐樹,他推著自行車,正跟一個女同誌,笑著講話。
很少見到他這麼笑,笑窩都隱隱浮現,得有多開心。
水琅眉頭一皺,轉身想下去,又頓住腳步。
也在情理之中。
畢竟又不是真夫妻。
水琅盯著周光赫的笑,順著他的視線看向對麵的女同誌,白皙,開朗,甜美。
挺般配。
“怎麼了?”
水琅轉頭,看著林厚彬,“什麼怎麼了?”
林厚彬趴在桌子上,眼神疑惑:“你為啥生氣?”
水琅:“.......”
拿起包斜跨在身上走了。
林厚彬莫名奇妙推了推眼鏡。
他可沒惹她!
“水乾事,下班啦!”
水琅隨意點了點頭,忽然覺得不對,轉頭看過去。
——白皙,陽光,甜美。
女孩指著外麵的周光赫,“水乾事,原來他就是你老公啊!”
水琅:“?”
“我還以為他是我相親對象呢,高興得不得了,長得這麼俊,身材還又高又大!”女孩捂著嘴偷笑,“結果走過去一問,他說,我是來接我老婆下班,才知道我鬨了個大烏龍!”
水琅小跑著走出房管局,腰間的郵差包一顛一顛。
周光赫聽到動靜回頭,“怎麼了?今天有什麼高興的事?”
水琅:“.......???”
她是這麼控製不住情緒的人嗎?!
“沒什麼,下班了,高興。”
周光赫也跟著笑了,搬起自行車調頭,“上來.......”
“琅琅。”
突然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響起。
水琅轉頭,看到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老了很多。
一刀切短發,黑發不見幾根,滿頭白發,藍布襯衣,黑布長褲,白襪,布鞋。
真實年齡應該比那頭白發要年輕二十歲。
乍一看,像是生產隊的勞動婦女,但勞動婦女不可能渾身是香,也不可能會有一輛黑色轎車,在旁邊候著她。
水琅看向周光赫,“你先回去。”
周光赫欲言又止,點了點頭,“你去什麼地方,等下我去接你?”
“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結束。”水琅搖了搖頭,“你在家等我行,我自己坐公交車回去。”
周光赫轉眼,審視著那名婦女,對方也在看著他。
水琅走過去之後,婦女衝他扯了扯嘴角,微微點了點頭。
香樟園,聯列式花園彆墅,位於平安裡後麵第三條街道,同樣處於複茂與棚北交界處,得名於街口一棵百年香樟樹。
這條街住著的人,都是高級乾部。
鄒家彆墅,剛好就是香樟樹探進綠枝的那處院子。
紅瓦,淡黃色外牆,寬闊平整的草地,切割一半,種上了蔬菜瓜果,像是生產隊的自留地。
但這地方,每天早晨供應肉蔬蛋奶,與梧桐裡弄家家戶戶想方設法在花壇裡種點蔬菜不同。
這片自留地,好聽點是不忘本,其實完全是為了興趣。
“這都是我種的。”
李蘭瓊幾次想握住水琅的手,都被拒絕,引著人往客廳走,“琅琅,奶油瓜子,早晨才炒好的,又香又脆,這些是糖果,三色核桃糖,桂花鬆子糖,酒心巧克力,還有這個,奶油咖啡糖......你母親最喜歡的糖。”
水琅隨手拿了一塊椰子糖剝了放進嘴裡,坐在油光水滑的皮質沙發上,看著彆墅內景。
客廳為六角形,黑色複古落地窗,護牆板都是高級硬木製作,鹿角枝形大吊燈,與外麵的街道,整個香樟園氛圍協調,古雅靜謐。
造型精致的壁爐上方,有兩枚與主燈相配的枝藤纏繞銅製壁燈,壁爐僅僅是裝飾,沒有燃燒,現上麵擺著□□,五星紅旗。
壁爐雖棄用了,但這所房子裡有比壁爐更實用且高級的東西,熱水汀。
滬城裝得起熱水汀的本就沒幾戶,裝置了用不起而擱置的人也不少,這種暖氣是用煤去發熱,一旦用了就是一筆非常大的投入。
連熱水汀都有了,煤氣熱水器也就不奇怪了。
抽水馬桶,大浴缸,都是最基本設施。
滬牌電視機,收音機,香雪海冰箱,更是一應俱全。
“琳琳,我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吃烤紅薯。”李蘭瓊站在開放式餐廳,從煤氣烤箱裡端出烤好的紅薯,“快來吃。”
水琅從鼻子裡發出笑聲,“就你一個人在家?”
“你鄒伯伯和鄒凱下班不回來,你大哥結婚了,住在外灘大樓裡,不常回來。”李蘭瓊忙著從廚房端著菜,一一擺在桌子上。
花鰱魚頭劈開,放了兩塊豆腐一起紅燒,清蒸一隻三黃雞,黃泥螺罐頭,一盤子烤紅薯,還有一瓶黃酒。
水琅坐在椅子上,“你還是一燒葷菜,就忘記燒素菜。”
李蘭瓊腳步微頓,雙眼濕潤,將一碗陽春白雪湯麵,放到水琅麵前,“現在連一聲瓊姨,都不願意叫我了?”
水琅抬頭,“你配嗎?”
李蘭瓊強忍著眼淚,“你怨我。”
水琅抓了一把奶油瓜子,磕著。
“應該,應該的。”李蘭瓊扶著桌子,坐在水琅旁邊,盯著她瞧,“琅琅也長大了,跟你媽媽一模一樣。”
水琅嗑瓜子的動作一頓,佯裝若無其事,嚼著瓜子仁,“我不如她。”
李蘭瓊見了,笑中帶淚,“你還小,現在的衣服也沒有那個時候時髦,你媽媽又是最時髦的,我印象最深的一套,就是她穿著紫貂皮鬥篷,黑絲絨旗袍,她的旗袍,長度一直是拖在高跟皮鞋的腳麵,走起路來,不知道抓住多少人的眼光,真是搖曳生姿,洋裝她也喜歡穿,兔毛拉絨衫,開司米大衣,回回出場,都戴著一顆大鑽戒,最小的也有三克拉戒指,彆人穿旗袍戴珍珠,她穿旗袍,都是墜著一顆八克拉,十克拉的鑽石,獨一無..... ”
“鑽石呢?”
水琅打斷李蘭瓊越說越興奮的回憶。
“那些東西,都不知道是流落在信托商行,還是哪條河底了。”李蘭瓊歎了口氣,“以前當錢用,現在這些鑽石,黃金,寶石,古董字畫什麼的,都是追命的東西,擺在垃圾站裡,都沒人要。”
餐廳靜了大約五秒左右。
氣氛隱隱要陷入僵持。
“確實。”
水琅咬開瓜子,“現在有用的是鈔票和各類票券。”
“是的。”李蘭瓊遞了筷子給水琅,“明天是你生日,以前你的生日,都是要在洋房花園裡辦宴會,現在隻有瓊姨一個人幫你過了,你想要什麼禮物?”
“禮物就不用了。”
“用!怎麼不用,你媽不在,還有瓊姨,你說,想要啥。”
“也不缺啥,我想想。 ”水琅擰著眉,“倒還真有一個心願,是你剛才提起來我媽,我才想起來的。”
李蘭瓊笑著哭了,“你說,瓊姨就不怕你不說,你說了說明你還把我當親人,有什麼心願,隻要我能辦得到的,都幫你辦。”
“前段時間剛登記了洋房,你剛才提到了信托商行。”水琅將瓜子殼丟在骨碟裡,“以前洋房裡的那些家具擺件,好像都是我媽精挑細選,從國外運回來,當年應該是都丟到舊貨店,信托商行去了,我打算提前把那些重新買回來,到時候再一道放進原來的房間裡。”
“可以呀,這有啥難的。”李蘭瓊眼神慈愛看著水琅,“是不是錢不夠?瓊姨幫你辦,你說,差多少。”
“十萬八萬也不知道夠不夠。”
李蘭瓊:“........”
水琅又剝了一顆錫紙巧克力嚼著,像是陷入自己的回憶裡,“記不大清以前的價格了,你一直在滬城,知不知道大概價格?”
李蘭瓊明白這話意思,是讓她自己看著給。
十萬八萬已經拋出來了。
這是個界限?
李蘭瓊突然笑出聲,“孩子,你在北大荒工資多少錢一個月?”
“十塊,還是十五,具體不曉得,每個月都是交給隊長。”水琅將巧克力咽下去,“我沒拿過錢,反正曉得,錢交給隊長以後,有什麼都帶著我一起吃,沒有就一起餓肚子。”
怪不得。
荒山野嶺估計連個供銷社都得翻出山才能看到。
李蘭瓊笑道:“你這孩子,知道十萬八萬現在能買多少東西嗎?讓你從南京東路逛到淮海中路,逛上十年都花不完。”
水琅“哦”了一聲,“原來是這樣,我說呢,去過信托商行一趟,看上麵標的價格,還以為是件數。”
李蘭瓊哭笑不得,“傻丫頭,那就是價格。”
“我算算。”水琅數著手指頭,“那五萬塊差不多了吧?能不能把房子裡的東西都補齊?”
“兩萬塊就足夠了,哪裡用得著五萬塊,你是真不知道滬城的物價.....”
“那你就補給我兩萬塊好了。”
李蘭瓊:“........”
差點一口氣提不上來。
水琅歎了口氣,“還好有你,我才有可能把我媽原來的家具補齊,這樣她的靈魂也可能得到安息了。”
聽到這話,李蘭瓊緩緩吐出長氣,眼神變得深沉,“孩子,我先拿一萬塊給你,等明早你鄒伯伯回來,再讓他到銀行去取一萬,你跟我來。”
水琅起身,跟在她後麵穿過走廊,走進一間主臥。
臥室裡的床,沒有鋪被子,光著竹編涼席,一條水紅色毛巾被疊得方正,擺在涼席上,看著就很冷,不像是這個季節的床鋪。
李蘭瓊推開主臥衛生間的門,裡麵比梧桐裡底樓朝南房間還要大,但裝飾的並不是衛生間,沒有浴缸,沒有抽水馬桶,牆邊擺著一排樟木箱子,右邊放著三個大保險櫃。
“錢放哪裡來著,我現在有點老年癡呆征兆了,琅琅,你幫我看看那幾個箱子裡有沒有。”
“我去?不好吧。”
“傻孩子,你就是自家人,又不是外人。”
水琅走到光麵不雕花的樟木箱子前,插銷銅鎖鬆開著,沒有上鎖,退後一步,“看著挺貴重的,還是你自己來找吧。”
李蘭瓊笑著走過來,“這有什麼貴重的,裡麵沒有錢,就是放垃圾站都沒人要的東西。”
箱子掀開,一片金光閃閃。
一根根金條排列整齊,是一根一兩的小黃魚,一兩重達31克。
給人造成強烈的心靈震撼。
“咦,不在這。”
第二個箱子掀開,又是一片金光閃閃,一個個金元寶排列地整整齊齊,每一個看上去都沉甸甸,不是十兩,二十兩,是最大的五十兩一顆的大元寶。
衛生間窗戶緊閉,裁剪好的提花床單遮擋住光線,昏暗的衛生間裡,即使沒開燈,兩箱黃金熠熠生輝,閃耀著讓人打從心底覺得亮堂,亮堂至眩暈的金芒,財富的氣息,讓人呼吸緊促,心馳神往。
水琅擋住眼睛,“閃到我了。”
笑聲再次響起,因為空間小了,顯得聲音格外的大,直往人耳縫裡鑽,鑽的人頭皮發涼。
“你這孩子,哪有這麼誇張。”李蘭瓊移開盯著水琅的目光,走到旁邊保險櫃前,“那應該是放在這裡了。”
“這些東西不是抓到就要吃不了兜著走嗎?”水琅好奇看著黃金,“為什麼還敢放在家裡?”
李蘭瓊打開保險櫃,一遝一遝地拿出來一萬塊,裡麵也不剩下多少了,拿起一麵鏡子,盯著反射在鏡子裡的水琅的臉,“這裡安全,一般人不會知道,不擔心。”
“可惜。”水琅拿起一個金元寶放在手裡掂了掂,“不能當錢用了,黃金被紙幣硬幣徹底取代,這些都被淘汰了。”
笑聲再次響起,保險櫃被關上,李蘭瓊從旁邊抽了兩個牛皮紙袋,將一遝一遝大團結,全部裝進去,裝滿了兩袋子,遞給水琅,“我們都是被淘汰的人,你們年輕人說的話聽都聽不懂,不過,講得也是有道理的,現在這些紙幣才是寶貝,拿著,出去吃飯。”
水琅把一碗陽春麵吃了一半。
“我想到要什麼生日禮物了!”
正在剝烤紅薯皮的李蘭瓊身體一僵,緩慢轉頭,“你剛不是......”
“這是心願,不是禮物。”水琅放下筷子,不好意思一笑,“瓊姨,我是不是不應該再要禮物了?”
“不......不,你說,你可以說。”李蘭瓊聽到這聲瓊姨,眼裡出現驚喜,“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汽車!”
李蘭瓊:“.......”
“寶馬鬥篷汽車好像蠻好。”
水琅單手撐住下巴,“聽說小奧斯汀跟人合並,不生產原來那樣的小車了,幸好我不喜歡,以前放在汽車房裡,我媽也不怎麼開,要不然雪佛蘭?我媽以前送給鄒伯伯開的那輛就很不錯。”
“叮鐺——”
白瓷調羹撞在盤子上,不斷打著轉。
李蘭瓊咽了咽口水,“孩子,那不是送,就隻是那幾天,借給你鄒伯伯開一下,後來就還回去了,你忘了嗎?”
“是嗎?”水琅敲了敲腦袋,“以前的事,我記得不多,都不敢回想,一想,就想起大馬路上出現的屍體。”
“那快彆想了。”李蘭瓊將剝好的烤紅薯放在水琅的盤子裡,“那具屍體,嚇得你進醫院躺了半個月,自打那以後,你膽子就小了,現在好不容易正常了,以前的事,都不要去硬想了,快吃。”
“那我就買寶馬敞篷,瓊姨,可以嗎?”
“.......”
李蘭瓊看著水琅期盼發亮的眼睛,“琅琅,現在的汽車不像以前,想買啥就買啥,現在的公車,私人不能夠購買。”
水琅失望:“那算了。”
李蘭瓊剛鬆一口氣。
水琅指著外麵的黑色汽車,“我就要那輛舊車好了。”
說完,不等李蘭瓊說話,水琅就擰起眉頭,“這個要求很過分嗎?我五歲的時候,我媽就送了我小奧斯汀,瓊姨,你不是說,我媽不在了,還有你嗎?難道我二十五歲禮物,還不如五歲?”
“.......不過分。”
李蘭瓊眼看著水琅不耐煩了,好不容易把人請過來,哄了這麼久,花出去一萬塊錢,終於肯叫了一聲瓊姨,不想前功儘棄。
但是汽車,實在是一個大難題!
李蘭瓊急得兩隻手握成拳,突然,想到水琅下鄉時候才十五歲不到,在此之前,汽車早就被沒收了,去北大荒十年,估計隻見過拖拉機,更不可能會開車。
這是試探!
這是在試探她,試探鄒家的誠意。
就像小孩子一樣,試探你到底在不在乎我,到底對我還有沒有感情。
沒錯,是這樣!
李蘭瓊心臟狂跳,慶幸自己想到了,否則真的會前功儘棄,“好好,就這輛,小王,把汽車鑰匙拿過來。”
早上見過的年輕司機,將汽車鑰匙放在桌子上。
水琅抱起兩大牛皮紙袋鈔票,接過鑰匙,“車子不會沒油吧?”
“怎麼會。”李蘭瓊聽她這麼問,心底就更確定了,起身跟著水琅往花園外麵走,“下午去接你,小王剛加滿的汽油,你上去看看。”
為了證明對水琅的在乎,李蘭瓊很熱情,主動讓小王介紹這汽車與以前汽車有什麼不同,還催促著水琅坐進去。
水琅坐在駕駛座上左摸摸,右摸摸,一看就不像是開車的人,倒像是得了新玩具的小孩子,欣賞著自己的禮物。
“開心了?”李蘭瓊笑著關上駕駛座的門,“小王,你坐到副駕駛,教琅琅怎麼開。”
這已經夠熱情了,夠主動了吧?
不但領著走出來,領著上車,還領著人坐到駕駛座,更直接讓小王去教她開車。
沒有一丁點舍不得。
這下水琅該放下心裡芥蒂了。
等她玩夠了,從車上下來。
接下來隻要.......
“嗡轟——”
發動機轟鳴聲突然響起,黑色汽車排出一道尾煙氣的瞬間,飛速奔馳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