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景坐在小桌邊,正在飲茶。
他隻望了一眼,就不忍再看。
陛下瘦了。
起初聽說陛下病倒的消息時,孟千舟以為這是謝景借機躲避朝臣的議論,那時拚命寫折子想進宮,是擔心知雪的安全,滿心掛念著他的傷;後來宮中戒嚴、陛下罷朝十餘日,什麼消息都穿不出來,他才漸漸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隻是……到底是晚了。
在回京前,孟千舟一直覺得,自己有能力顧好這一個,也有能力顧好那一個。沈知雪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錯付鐘情的心上人,謝景是他的同袍之友,更是他要永世效忠的君主,不管是哪一個,他都割舍不了、也無法割舍。
然而這次回家閉門思過,父親一句話罵醒了他。
父親說,他這前半生過得太順風順水,才會認為一切都應該為自己所有。可許多事情卻如魚和熊掌,是不可兼得的。
他遲早要為自己的貪心付出代價。
孟千舟那時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他太貪心,想要找到那夜雪山想救的恩人,所以才會遇見謝景;他對那人一見鐘情,貪心到想要與他長相廝守,才會死纏爛打在太子身邊,與他結為好友。現在他知道了誰才是他一見傾心的人,又貪心地兩個都想要,最後都失去。
直到此時,他才明白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陛下……消瘦了許多。”他道。
“春困秋乏罷了,進食不多,自然消瘦。”
謝景沒有和往常一樣賜座,兩人一高一低、隔著十數步遙遙相望,燭火明滅,將兩道身影投在牆磚上,顏色斑駁、灰暗。
“此前,朕革了你的職,命你閉門思過,”謝景平靜道,“你一封封的請安折發到宮中,一日不斷,看來是已經有感悟了?”
“是。”孟千舟說著複又跪下,朝著謝景的方向嗑了個頭,字句鏗鏘有力,“臣懇請陛下準許沈知雪出宮!”
話音落下,書房裡一片寂靜。
許久,才聽得謝景一道幽幽的歎息。
他望著地下跪得畢恭畢敬的孟千舟,神情複雜,“朕本以為這些天,你會有所感悟。”
“臣知道,臣此舉讓陛下失望了。”孟千舟咬咬牙,“但請陛下聽我一言!!”
“陛下愛護臣之心,臣萬死也難報答清陛下的恩情,但正因如此,臣才不能放任沈知雪留在宮中!”他一字一句道,“此人身份敏感,往小了是俘虜,但往大了說就是質子,破壞兩國邦交,誰也說不清留這樣一個人在宮中是福還是禍……”
留在宮中,倘若楚國知曉後借機發難,到時候就沒有回旋的餘地了。但如果交由孟府看管,一來沈知雪不在牢獄之中,楚國就算想要人也沒有真憑實據;一來,就算引發了禍患,也可以推到他一人身上,保陛下安寧。
這是孟千舟在家裡苦思許久的結果,這樣一來,既可以保全陛下,也可以保住沈知雪一命。
謝景輕輕撚著腕上的珠串,目光漸冷。
“若如你所言,這沈知雪還是個燙手山芋,是景國不能留的禍患了?”他定定地看著孟千舟,道,“既如此,放回楚國便是——”
什麼?!
四皇子正在四處搜尋他的蹤跡,若放回楚國,那才是真真正正地要了他的命!!
孟千舟反應過來時,自己已經大喊出了聲,“萬萬不可!!!”
當他回過神時,忽然發覺堂下一片死寂。
孟千舟額上滾下兩滴汗,背上一片潮濕。
他頓時明白了。
謝景剛才那一句,分明隻是試探。試探他到底是真的為君為國,還是為了自己的一片私心。
“……”孟千舟跪坐在地上,輕嘲地笑了一聲,“看來我再修煉一百年,也瞞不過陛下。”
謝景一字一句道:“朕真的對你很失望。”
他從來沒想過,孟千舟會昏聵至此。
“我已經彆無選擇。”孟千舟笑著,語中帶著些許哽咽,“陛下,您知道嗎?那年上元節佳夜,我在宴席中初見了當時還是太子的您,本以為是我一生之幸,可我怎麼都沒想到,雪處疑花滿,花邊似雪回[1]……終究是認錯了人。”
謝景喉結滾動,半晌後,才低聲道:“朕知道。”
“不,您不知道。”
孟千舟搖頭,眼中含淚?_[(,“那年我在郊外爬山,不小心踩空滾落,是一個麵容姣好、眉眼間如梅似雪的少年救了我,我至今都記得,他那樣纖瘦,背著我一步步往山下走時,步伐卻那樣的穩。我磕破了腦袋,格外畏冷,他便把大氅蓋在他身上,全然不顧他自己……我就是那時對他一見傾心。上元節你我初見時,有那麼一瞬我以為你是他,我以為你是他……”
他顫抖著,麵色痛苦,“可你不是!!”
“所以呢,你想說什麼,沈知雪才是你要找的人?”謝景啞聲問。
孟千舟咬牙道:“是!”
謝景張了張唇,想說的話最終咽了回去。
不知過了多久,謝景放下了茶盞。
“朕知道了。”他起身走到窗邊,負著手背對著孟千舟,道,“明日我會下一道旨意,讓沈知雪跟你回孟府。”
孟千舟原本還想說些什麼,不防聽到這些話,突然頓住了。
大約他也沒想到,陛下會答應他。
“他雖是戰俘,但身份不凡,你不可欺辱於他。反之,還要以國禮待之。你能做到嗎?”
孟千舟茫然地跪坐在地上,都說幸福來之不易,這一刻,他竟然不敢伸手去接。
他總覺得,接過來之後,或許會有他更難以接受的事情發生。但是……還有什麼比現在更糟呢?
他踉蹌地站了起來。
“臣遵旨。”
謝景嗯了一聲,在孟千舟跌跌撞撞即將離開明書房之前,他輕聲說:“此後,你我便當普通君臣罷。”
孟千舟腳步一頓。
他聽懂了謝景的意思。
許久後,他啞著聲音應了句是。
等到孟千舟離開後,穆山顯才緩緩從屏風後走了出來。他戴著麵具、左手指尖還沾著磨墨時不小心落下的印跡。
孟千舟來之前,他們一人用過晚膳。謝景要待客,他不便冒頭,便坐在屏風後麵的書桌上幫謝景分類、批閱奏折。
也還好沒走。
謝景察覺到他的身影,轉過身來,牽著他的手默默擦掉上麵的墨印。
穆山顯細細地看著他的神情,忽然抬手,用那隻還沒擦乾淨的手捏了捏謝景的臉。
“如梅似雪、背他下山,把大氅給他披著,還有上元夜一見傾心……”穆山顯語速很慢,說到最後,挑了挑眉,“陛下原來這麼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