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9號,對謝景來說是個極特殊的日子。
那天發生的所有他這輩子都忘不掉,每個細節都那樣清晰,徘徊著徘徊著就成了他的夢魘。
那是一個霧格外濃重的雨天。天氣很不好,從早上就一直下雨,雨勢連綿到下午都不停歇。
平常這樣的天氣他都會待在家裡打發時間,尤其是在他回國後,除了和朋友交際外,謝景很少外出。那天之所以例外,是因為宋秋萍最近有些感冒,吃什麼都沒胃口,他想起世貿大廈附近有一家甜點店做得不錯,正好也不遠,索性自己開車出去買蛋糕。
細細想來,其實那天從出門前就有各種不順,下樓時差點摔了一跤;車鑰匙突然找不到;他常開的那輛車忽然怎麼都打不著火、最後隻能換了一輛;停車時怎麼都找不到附近的空車位,隻好停在很遠的路邊。
好像許多事都早已經有了征兆。
“喂,媽?”謝景穿過人行道,一手撐著傘,一手握著手機,“嗯,我剛買完出來——”
砰!!!
話音未落,一道巨大的聲響在背後響起,謝景錯愕地轉過頭:
不遠處,一輛中型貨車在紅燈時多滑出一截,正好和輪胎打滑衝過十字路口的SUV相撞,貨車加上貨物重量近二十噸,再穩固的轎車在這輛龐然大物麵前也隻是一張脆弱的鐵片。碰撞的瞬間,那輛SUV根本沒有抵抗的能力,猶如斷線的風箏般被撞得猛飛了出去!!!
“轟隆——!!”
那堪稱謝景前二十三年裡看到的最恐怖的一幕,暴風裹挾著那輛脆弱的鋼板車,在空曠的馬路上翻騰著滾了不知道多少圈,直到撞到一片綠化帶後才終於停了起來。
後來他每次回想時,總覺得過了一個世紀那樣漫長,但其實現實中秒鐘剛走過幾格。
直到電話裡宋秋萍喊了他幾聲,謝景才回過神來,安撫道:“我沒事兒,是周圍出了車禍,我過去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暴雨天,路過的車輛少得可憐,他如果視而不見,這樣嚴重的車禍就算司機能幸存下來,恐怕也等不到救援。
宋秋萍點點頭,不放心地叮囑,“好,但你一定注意安全,有事給我打電話。”
“我有數的,媽。”
隨後,謝景給120、122各自打了通電話,簡短地說明了情況,掛斷後一刻不停地朝著車禍現場跑了過去。
從他原來站著的地方跑過去大概有兩三百米遠,一路上都能看到這場車禍留下的痕跡,沿路的護欄被撞出一個扭曲的弧度,綠化帶裡纖細的樹乾直接被撞斷,樹乾的碎片碎了一地,很快又被暴雨衝刷著卷進下水道口。
越看越心驚。
貨車司機打開門從車上下來,他額頭上全是磕撞出來的血跡,雨霧太大,看不清他的表情,謝景隻能看到他往那輛接近報廢的汽車看了一眼。餘光瞥到謝景後,動作微微躊躇,最後還是返回了駕駛室,驅車離開。
謝景看著,
心裡一沉。
他不知道司機那段時間裡在想什麼,但多少也能猜出,車內的人恐怕凶多吉少了。
那輛被撞報廢的轎車斜斜地翻了過去,剩下半邊卡在牆裡。大霧大雨天,附近過往的車輛很少,偶爾有路過的看到這副慘狀也不敢停靠。
謝景過去查看了一番,確定沒有爆炸的跡象後才翻到車門處、透過破碎的車窗看了眼——
駕駛座上,安全氣囊已經損壞得不成樣子,開車的司機大約四十多歲,被方向盤卡在中間,已經完全看不清五官。暴露的尖銳物體從他胸膛處完整地穿過,傷口觸目驚心。
車廂內到處是飆濺的血,還沒有乾涸,方向盤上還掛著不明的棕褐色團塊,濕淋淋的。司機的胸口已經看不到任何起伏。
謝景不忍地移開了目光。
雨下得很大,豆大的水珠從碎掉的車窗裡灌入,車內頂上的血液還沒乾涸,就被雨水衝刷了下去。他努力往後座探了探,可惜倒掛的車座擋住了他的視線,後車門他撬不開,車窗也沒有碎,但是被撞出了細密的裂紋。
謝景掃視了一圈,忽然看到車廂裡一抹暗綠色,頓時被吸引了視線。
為了方便,副駕前方的抽屜裡往往放著司機和車主的駕駛本。車禍時車身顛簸,抽屜裡的東西東倒西歪、都掉了出來,散落一地。
其實那本駕照並不緊要,謝景也並不是個對彆人的隱私十分好奇的人,但那一個瞬間,他也不知道怎麼了,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那本駕駛證已經被雨水泡濕了,車主拿駕照的時間是很早之前,再加上上麵的字被水泡過,更加看不清楚,唯獨上麵的照片還算清晰。
他剛一翻開,就頓住了。
“……”
那一瞬,就好像風吹過石洞,起初還沒有感覺,等反應過後來,渾身都是徹骨地冰涼。
他緊緊地盯著上麵的字跡,從駕駛證上的姓名,住址再看到出身日期,最後落在了照片上。
但不管看多少遍,名字都沒有絲毫改變。
穆山顯,穆山顯。
記憶深處的那個名字突然用一種戲劇性的手法出現在了他的麵前,荒唐得讓人難以置信。
仿佛被雷擊中一般,天旋地轉,謝景跪坐著,根本反應不過來,腦海裡一片空白。
他用力地抹去照片上的水痕,想再確認一次,但他本就濕透的手根本擦不乾淨,反而留下一道模糊的水痕;想用衣服裡麵的那層衣角去擦,可是剛抬手,駕駛證就落回了地麵上。
試到最後,才發現是他自己的手腕在抖。
穆山顯的駕照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不是在美國嗎?不對,他畢業了。所以這是他的車嗎?車禍發生時,他也在這輛車裡?
無數個荒誕的、沒有邏輯的問題爭先恐後地湧進他的腦海裡,最後隻彙成一句:
……他在後車座上嗎?
這個念頭不斷徘徊著,揮之不去,以至於謝景內心生出一股巨
大的恐懼,他恐懼到甚至不敢往深處細想,四肢僵硬地站了起來,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些什麼,完全憑著本能行動。
他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撬開了車門,事後回憶時也毫無印象了,就好像褪色成了一張白紙。他隻記得他用抖得不成樣子的手輕輕擦掉後座那個男人的血,崩潰地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他記憶中的那個人總是溫和的、強大的,生動卻不張揚,卻總是能吸引彆人的目光。如今卻隻剩下白紙一樣的唇色,緊閉的雙眼。
還有比蝴蝶振翅還要微弱的心跳。
·
穆山顯很重,身上都是血,已經完全陷入了失血性休克的狀態。最麻煩的是,他的腿正好卡在了車座的其中一處,硬拽是拽不出來的。
謝景嘗試了幾次,最後從後備箱處找了把扳手,硬生生地把車座撬開了一截。
那一瞬爆發的力量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謝景平時很少鍛煉,連30kg的臂力棒都壓不下去,而穆山顯的體重卻有160、170斤,可是謝景不僅把人拖了出來,全程的動作還都很小心。
他至今都記得,穆山顯身體冰得像從井水裡撈出來的一樣,他托著他的後腦勺時,甚至摸到了車窗碎裂時紮進來的碎片。
他額頭上、後腦勺、臉上都是各種傷口,口鼻、四肢和內臟,血液從他想不到的缺口中瘋狂湧出,源源不斷,仿佛要把整個人都流乾。
也把謝景的襯衣染成了血紅色。
謝景把自己的風衣脫下來裹住穆山顯,不讓地麵泥濘的雨水觸到他的傷口;跪在地上遮擋著落下的雨,往他唇裡塞了顆自己常備的保險子,期望它能起到微不足道的止血作用。
此後又俯下身去,一邊幫他做人工呼吸,一邊地去聽穆山顯的心跳。然而他接連做了十多分鐘,一刻都沒停歇過,力竭到眼前一陣發黑,對方的呼吸還是肉眼可見地微弱了下去。
可是救護車還沒來。
救護車竟然還沒有來。
謝景握著他頹然垂下的手,幾乎是絕望了。
然而就在這一刻,在原本應該無法再使用的車載音響忽然發出了嗞嗞的響聲。
“嗞、嗞嗞——”
“嘀,已檢測到目標對象。”
“體表溫度29攝氏度,目標對象已出現失血性休克,且伴隨多處軟組織挫傷、內臟破裂大出血……”
謝景抬起被雨和淚水打濕的臉,滿是迷茫。
雨珠打在全鋼車身上的聲音像過年時放的連掛鞭炮,吵得幾乎難以聽清。起初他還以為是聽錯了,然而那聲音重複了好幾遍,就像是老舊的收音機重新接收信號一般,發出刺耳的響聲,在他耳膜邊逐漸清晰。
“檢測到目標對象生存意願較高,將為您自動綁定主神空間及相關配套係統……嘀,合約簽訂成功,宿主穆山顯,歡迎您的登入。”
一道長長地“嗶”聲過後,音箱歸於寂靜。
謝景木木地定在原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然而就像
奇跡一般,下一秒,穆山顯的手忽然動了動。
“咳、咳——”
他猛地咳出氣管裡的血霧,眼前模糊了半秒,然而意識撐不到清醒就再度陷入了昏迷。
·
穆山顯入院的前十五天病情一直反複,動了不知道多少次手術,可情勢依舊不容樂觀。
這段時間謝景幾乎天天往醫院跑,幫忙取報告、看點滴這些瑣碎的小事,穆曼安、祝彰或是穆家親戚,他便說是穆山顯的朋友,過來探病,倒也沒有人懷疑。
人到中年忽逢巨變,還是發生在心愛的兒子身上,穆曼安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也沒有多餘的心思琢磨這些。
等到她隱隱約約意識到了什麼的時候,謝景已經往醫院跑了快兩個月,每天都來這兒待四五六個小時,風雨無阻。
有時候穆曼安忙完學校的事,飯都顧不上吃匆匆趕到醫院,透過小窗看到謝景正握著穆山顯的手臂,認認真真地給他做按摩。
護士告訴穆曼安,他七點多就過來了,每次過來都會給輪值的護士和醫生買早餐。除此之外,他照顧病人也格外細心,整個早上,掛水、測血糖血壓、每隔一段時間幫病人翻身,還有些不太方便的事,都是他在做。護士進來掃手環的時候,總是看到他坐在床邊,就算沒事的時候,他也不玩手機,安安靜靜地看著。
穆曼安聽了這些,心裡特彆難過,有時候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那天回去之後,穆曼安開除了原來那個愛偷懶的護工,重新請了兩個更專業的。新的護工很儘職儘責,專業性很強,照顧得很周到。
穆曼安再去醫院,看到護工幫槐哥按摩腿腳時,謝景就孤零零地站在角落裡看著。
那孩子的目光,她甚至不敢再看第二遍,可是她心裡又很明白,自己必須這樣做。
不管怎麼樣,這套措施還是奏效的,新護工上崗後,謝景待在這裡的時間少了一些,但他每兩天還是會過來一趟,在這兒坐一坐,看到點滴快結束了,就按個鈴讓護士進來換水。
偶爾穆曼安過來時看到他,謝景會猛地站起來,神色很緊張局促,像是做了什麼錯事。
其實穆曼安並不是討厭他,這孩子性格內斂安靜,善良溫和,品行家世也好,是家長們都喜歡的那種類型,幾乎挑不出一點錯處。
她自然也是喜歡的,可越喜歡,就越歉疚。
醫生之前跟她說過,植物人過了頭三個月,再想要醒來就很困難了,穆曼安聽到這句話時心裡反而很平靜。這段時間來,她和祝彰都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都這個年紀了,再不能接受又能如何呢?終究隻能學會坦然麵對。
她擔心真正不能接受的那個人,是謝景。
2月14號的淩晨,穆山顯的病情毫無征兆地開始惡化,穆曼安從睡夢中驚醒,接到了護士和護工打來的電話,立刻趕往醫院。
2點42分,槐哥的血壓一路高升,腦血管擴張,導致了顱內壓急劇增高,並且出現了缺血缺
氧、呼吸困難等等棘手的情況。
謝景收到消息趕來時,穆曼安記得格外清楚,那是5點28分,手術已經結束了好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