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充, 不是一個好人。
這是古今史學家一致認可的結論。
在巫蠱之禍之前,他看似是劉徹手中一把好用的刀,不畏權貴查辦貪汙腐敗。
但當自己身居高位之後, 卻也學著曾經法辦的權貴那樣, 和家族一起貪贓枉法。更彆說隻因為和劉據一時的不虞,就敢偽造以巫蠱之禍攀咬太子了。
不, 不對。
江陵月突然想起來, 這並不是江充第一次攀咬太子。
早在他作為趙王劉彭祖座上賓時, 就因為和趙太子劉丹不和, 被劉丹派兵追捕。他一不做一不休逃到了長安,朝中央上書一封, 告發劉丹與同胞姐姐有奸罪, 還聯合豪強為禍鄉裡。
武帝聽後果然大怒,立刻派人包圍了趙王宮, 處死了趙太子劉丹。
江陵月清楚地記得,江充其人之所以能當劉彭祖的賓客,是因為他把自己能歌善舞的妹妹嫁給了劉丹。
那他逃到長安告發劉丹後, 那個作為劉丹姬妾的妹妹下場如何了呢?
史書上沒有說。
但答案是顯而易見的。要麼是被武帝派來的人一起處死, 要麼是被趙王的人視作禍害而處死。
……難道,她穿成的原身就是江充的這個妹妹?為了自救,所以一個人從趙國跑了出來?
溫熱的眼淚滴落在她的手背上,江陵月卻一陣陣發冷。她下意識地縮了縮手背, 卻被江充敏銳地發現。
一米八五的女裝壯漢抬起頭,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妹妹你怎麼了?可是不認識阿兄了?”
“呃……是的。”
江陵月隻猶豫了一會兒,就決定實話實說。這一刻,她突然無比感激那個編出失憶借口的自己。要不然她真的不知道現在該怎麼應對。
索性推給失憶,她所有的冷淡都順理成章了。
江充顯而易見地一僵, 連落在江陵月手背上的水珠都停頓了一下。他顫抖著開口:“這,這是怎麼回事?”
衛子夫看得不忍心,開口解釋道:“江女醫她失憶了。隻記得自己的名字,來曆和家人之類的一概都忘了。”
“……”江充驀地抬頭,怔怔對上江陵月。
“……”江陵月也坦然回視。
劉徹看了一會兒兄妹相認的熱鬨,此刻大手一揮:“江充和江女醫,你們有什麼舊先下去敘吧。”
江陵月忙不迭應道:“是。”
下去說好啊,下去了省得在帝後這對人精麵前露餡。
江充也掏出了帕子,一邊擦拭眼淚一邊告罪:“草民先前見到舍妹太過激動,以至於禦前失儀,請陛下和皇後責罰。”
“無事,下去吧。”
兄妹倆一前一後地走出了萬靈明庭。臨走出大門的時候,江陵月若有所感,回頭看了一眼。隻見劉徹衛子夫一人正低聲交談著什麼,而目光……齊齊彙聚在她身上。
江陵月心裡一鬆。
雖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她還是深深鬆了口氣。幸好這時候江充還隻是初見劉徹,沒成為他手下的能臣。她可以保證,如果她和江充之間有什麼齟齬,帝後一人多半會站在她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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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充的住所在甘泉宮的一個角落,介於正式的宮殿和下人房之間。可以想見的是,如果他這次覲見能得到劉徹的賞識,就會很快從這裡搬到更豪華的地方。
這裡還有其他等待自薦的人住著,見了江充見了劉徹後領著一個女子回來,當即紛紛走出來看熱鬨。
“喲,次倩兄這是發達了?”
“次倩兄果真得陛下賞識啊,初次見麵就賜下美姬給你。”
“怕是很快就要從這裡搬出去咯。”
江陵月的臉一下子黑了。她剛舔舔嘴唇想說點什麼,卻發現江充比她爆發得更快。
“你們在胡說什麼?這是我失散的妹妹!”
一米八五大漢發火的威懾力還是很大的。原本嘈雜的廊下頓時安靜一片,落針可聞。但是落在江陵月身上的目光更多了。大概是在打量她原本是個什麼身份。
“敢問這位女君,您貴姓?”
這時,有個人突然站了出來,朝江陵月客氣地拱了拱手。他隻比江充稍微矮了一點,長得器宇軒昂、儀表不凡,也是劉徹第一眼看到就會“異之”的那種長相。
江陵月抽了抽嘴角:“我姓江。”
“……”直到這時候,男子才發現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他懊惱了一下,又要問些什麼的時候,卻被江充毫不客氣地打斷。
“我妹妹不姓江,還能姓什麼?”
他不客氣地掃了一眼圍觀群眾,拉著江陵月的手腕就走:“走吧妹妹,彆理他們了。先和阿兄回去敘舊。”
江陵月就這麼被江充拉走了。
她猶豫了一下,沒掙脫。
畢竟這幫看熱鬨的人是真的煩。還有那個跟她搭訕的男的,她總有一種莫名的奇怪直覺……這人沒安什麼好心。
回到自己的住所之後,江充先是驅散了伺候的仆僮,又仔仔細細地把大門掩上,確認無人窺探之後,才說:“阿兄這裡有點簡陋,妹妹你隨便坐。”
“哦,好。”江陵月找了個地方坐下了。
她端詳了一會兒江充,總覺得這人跟她想象得不太一樣。按理說他是個汲汲營營於權勢的人,卻能因為見到失散的妹妹就光顧著哭,而忘記在劉徹麵前博取好印象。
剛才對她的回護,看起來也不像是假的。
難道,她誤會他了?
江陵月頓了一下,找了個安全的話題:“剛才那個問我貴姓的人是誰啊?”
江充的語氣充滿了不屑:“不過是一個沽名釣譽的齊人罷了,你不必管他。”
江陵月:記下了,原來這時候趙人和齊人不對付。
她又問道:“對了……你說你是我阿兄,那我原來是誰?我們是怎麼失散的?你能跟我說說麼?”
江陵月覺得,她必須得確認一下原身的身份,到底是不是被江充獻給趙太子丹的舞姬。還有,必須弄清楚在現在的時間線上太子丹是個什麼情況。他是已經對江充搜捕了還是?
江充聽了後滿麵悵然:“原來妹妹你是真忘了,一點兒沒記起來……我原來還心存僥幸,以為是你怨怪阿兄,才會說自己已經忘掉了親人……”
江陵月心念倏然一動。
怨怪阿兄?
這麼說,江充果然做出了對不起原身之事?
她愈發好奇起前因後果了。
片刻後,江充幽幽的聲音響了起來:“你我兄妹原本都是趙人。阿兄原是趙王劉彭祖手下的門客,極為他信重,卻素來與趙太子劉丹不睦,被他視作眼中釘。一日,劉丹不知怎的看重了你,非要納你為妾,你自然十分不樂意。但太子丹的權勢壓迫太重,阿兄拿他也無法。你便在出嫁的前幾日偷摸著從趙王宮中跑了出來,太子丹派人搜捕也遍尋不到你的蹤跡,便派人追殺了阿兄。阿兄便一路化名奔逃到長安,一邊逃一邊尋訪你的蹤跡,卻什麼都沒打聽到。不想卻會在甘泉宮遇見了你……”
他說著說著,一腔失而複得之情又要湧起,眼裡很快蓄滿了淚水。再看向江陵月,卻發現她無波無瀾,靜靜地看著自己。
怎、怎麼回事?
江充心慌了片刻:“妹妹,你……”就一點兒也不感動嗎?
江陵月:要不是我看了史書,真的就差點信了。
她平靜地問:“既然阿兄你說你是趙王的座上賓客,太子丹非要納我入後宮,你就不能找他說項一番?後來太子丹要追殺你這個父親的寵臣,趙王也毫無反應,半點不曾阻攔嗎?”
江充麵上的不自然一閃而過:“趙王他極為寵愛太子的。”
“哦,原來是這樣啊。”江陵月回答得毫無感情,像一個機器人一樣,要多不真摯有多不真摯。
有片刻的功夫,江充以為自己被拆穿了。然而他卻發現江陵月的目光如水,煞是平靜,半點沒有一個妹妹被兄長欺騙的惱怒。
江陵月:因為我本來就不是你妹妹啊。
從一開始,她就不是真正的失憶少女,不會牽掛著喪失的記憶,更不會對突然冒出來的“阿兄”心生期待。相反,她熟讀西漢的曆史,對“江充”這個名字心懷濃濃的警惕。
然後,她的警惕應驗了。
江充果然沒對她說實話。春秋筆法、移花接木,把一個慕權獻妹、雞飛蛋打的形象包裝成了一心為了妹妹的好哥哥。
曆史上,江充正是因為把妹妹獻給趙太子丹,才能入趙王劉彭祖的眼,成為他信任的寵臣。
而在現在的時間線裡,原身根本沒被獻上就逃走了,江充多半也在趙王那兒掛不上號。
在他的嘴裡,卻變成了自己原本就是趙王的座上賓。卻由於妹妹“不配合”,導致他被太子丹遷怒,最終喪失了自己的地位。
即便如此,他不僅沒有怨怪妹妹,反而一路上不離不棄地尋找她。
……真是有夠虛偽的。
這一刻,江陵月忽然對原身無比同情。她一定是知道太子丹的後宮不是什麼好去處,才會拚了命也要逃出來。憑借著自己的才智,她甚至突破了趙國境內的重重封鎖,一路奔襲到河東郡平陽縣,卻因為不知道什麼原因,落得滿身傷痕以至於身隕。
江陵月忽然站了起來:“皇後她恐怕還有事要找我,我就先離開這裡,不久留了。”
江充下意識抓住江陵月的衣袖:“等等!”
“阿兄還有什麼事?”江陵月問。
江充猶豫了一下:“阿兄就是想知道,妹妹你現在是在未央宮侍奉陛下左右麼?”
“你以為我是陛下的嬪妃?”
不、不是嗎?
江充愣了一下,他分明看到自己妹妹是走在皇後的身邊過來的。那個位置也決計不可能是婢女站的地方。
不是妃嬪,那又是什麼?
江陵月冷冷地扯了下嘴角:“我現在是陛下親封的宮廷禦醫,說是在未央宮侍奉陛下也不錯。”
禦醫?
江充狠狠地怔了一下。旋即一個名字湧入了腦海中。他不可置信地問道:“江女醫?”
“嗯,是我。”
對於江充這種汲汲營營想往上爬的人來說,牢記帝王身邊的寵臣是一門必修課。他在覲見劉徹之前,就從各種渠道聽說過這個名字,和她的種種事跡。
那時候他還感歎不已:像這種有本事的人,是他學不來的。他想得到陛下的青眼隻能另辟蹊徑。
誰知道此人搖身一變,就成了他的妹妹?
而況,所有人都說,這位江女醫的出身不詳,身上卻有一段仙緣,拿出來的種種藥品能生死人肉白骨,連皇帝都寶貝著呢。
仙緣,得天所授……
江充眼前的江陵月忽然變得很陌生。他愣愣地想,妹妹見過了仙神之後,還是他原來的妹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