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就是, 真的就這麼簡單。
劉徹的內朝組成成分十分複雜。有像衛霍一般的外戚出身、軍功晉升的,也有桑弘羊一樣因為一技之長而被劉徹征召入長安為官的。
然而,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如果不是劉徹的提拔, 以他們原先的出身階級,永遠不可能像今天一樣身居高位。
這樣的一群人, 對劉徹忠心耿耿不在話下,萬事以皇帝的利益和指令為先。他們既然看得出來,江陵月的所作所為極符合皇帝的利益, 又哪裡會去阻攔呢?
當然,中朝官員也不全是一條心,當中也不乏心底嫉妒江陵月的。
譬如之前找茬桑弘羊的那一位, 此刻就頻頻望向江陵月, 眼神閃爍著複雜之色。
憑什麼, 此女甫一入內朝就能得到重用, 而他隻能天長日久, 當個可有可無的郎官呢?
這人情知此事十有八九要成, 但還是想殺一殺江陵月的氣焰。張口欲言時忽地想起了什麼似的, 眼神覷向了最上首。
九五之尊的座位下,大將軍和驃騎將軍左右相對而坐。一個身穿青衣麵容溫和如風。一個身披黑甲紅衣, 腰身勁瘦, 一手垂搭在腰間寶劍鞘上,說不出的意態風流。
後者似乎察覺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劍眉頓時一蹙, 在人群中準確定位到目光來源, 對他投來森涼的一瞥。
那人猛地一個激靈,隻覺通身都涼透了。
“……”要、要不還是算了吧。
他怎麼能忘了呢,江陵月的身後還有衛霍這兩座大山, 他隻是個普普通通的郎官,一點兒也惹不起啊。
嫉妒賢能之人被震懾得偃旗息鼓,宣室殿就再沒有不和諧的聲音。江陵月猶在愣怔著,話題就飛快地奔向她不可控的方向。
“諸卿以為,把江女醫調到哪裡做事最為方便?”
“臣以為,江女醫既然從前在未央宮中行醫,不若歸於太常下的太醫、太藥令二人,如何?”
“這怎麼妥當呢?太醫令官秩六百石,太醫丞不過區區四百石。江女醫從前就在宮中領千石的官秩,如何能夠屈居人下?”
“可那千石不過是虛封……”說這話的人不知道為什麼,說完還特意看江陵月一眼,似乎懼怕得罪她似的。
江陵月:謝謝你啊。
沒有他的提醒,她都忘了自己還領了一份薪水來著。
對了,也不知道這官秩千石是月結還是年結?她都乾活了兩三個月了,劉徹提過給她發工資嗎?
又有人開口道:“女醫既然想開傳術育人,不若與五經博士一道歸於博士祭酒之下,如何?”
“可女醫想做的可不止區區教書,莫非連那些‘工廠’的管轄也要歸博士祭酒管麼?”
先前那人便沉默了。
這確實是個問題。
祭酒充其量就是個校長,未必擅長於庶務。那些肥皂、明礬之流一聽就不是凡物,讓區區一個祭酒管理,實在不合適。
那又該怎麼辦呢?
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宣室殿中陷入了沉默。
在這個過程中,江陵月一直一言不發,以手支頤靜靜聽著他們爭論。她不太清楚這時候的官製是什麼樣的。這個時候,靜觀其變才是上策。
聽著聽著,她好像品出了一點門道來。
目前的爭議集中在兩點,第一是她的待遇問題。第二就是“產學研一體化”這個概念太新,沒有哪個地方能夠包攝地囊括所有職能的。但是,單為了她一紙計劃就成立一個新官署,又顯得太兒戲。
也難怪連劉徹人才濟濟的中朝也會犯難了。
要讓江陵月自己說呢,她還是喜歡第一種——去太醫令底下做事。穿越初期來長安的路上,她和軍中瘍醫打過交道,對他們都很是佩服。
或許西漢的醫術不甚發達,但瘍醫們久在軍中見過無數病人,見識並不比後代的醫生差。他們苦苦缺乏的,隻是把病患治療好的手段。
江陵月直覺,和同為醫者的人共事,會是個不錯的選擇。
至於待遇問題什麼的……她從前天天被老板壓榨,也沒有這時候的人那麼深的階級觀念,並不覺得一千石屈居六百石之下是什麼丟人的事情。
隻要學校能辦好,一切都好說。
她剛要舉手表達態度,卻見劉徹遙遙環視了宣室殿一圈,目光最後落到了不發一言的兩位左右手身上。
“仲卿,去病,你們覺得呢?”
衛青笑意溫和:“臣暫時沒有想法,不若請去病先說。”旋即他和劉徹對視了一眼,眼底都有一絲笑意閃過。
霍去病發現了陛下和舅舅的險惡用心,不由投去了無語的一瞥。可現在是眾目睽睽之下,他哪能當場發作?
“臣以為,江女醫的醫校情況特殊,且地位十分重要,實在不適合居於九卿太常之下。”
沒錯,先前的所有爭論,不管是太醫令還是博士祭酒,都是九卿之一的太常的管轄範疇。
劉徹眉峰微抬:“哦?去病的意思是?”
霍去病言簡意賅:“直接讓舅舅管著便是。”
衛青:“噗。”
而中朝官員們麵麵相覷,都以為自己聽錯了。直接歸大將軍管轄?那又是個什麼章程?
江陵月眯著眼,有點困惑。
她不太敢確定霍去病的意思。但又其他人都一副訝然模樣,於是更加疑惑不解了。
霍去病繼續道:“既然現有的官署容納不下江女醫,何必那麼麻煩呢?直接由江女醫便宜行事,由舅舅看顧著。”
江陵月清瑩瑩的眸子,一瞬間盈滿了亮色。
這不就是獨立辦學,但掛靠在軍方名下的意思麼?
“這個好誒!”她脫口而出道。
刹那之間,宣室殿中所有的目光都向她湧來,嚇得江陵月嗆了口自己的口水:“咳咳咳……”
她是不是表現得太明顯了?
可是,這對於江陵月來說,確實是一個絕好的出路。
就現代的軍區附屬醫院水平一定不會低,遑論現在還是漢武朝。一個終身都在對外戰爭的朝代,軍隊絕對是舉國資源傾斜的重中之重。她的學校如果掛在軍方的名義下,光是無形的好處就能蹭到不少。
更何況,她直屬上司還是堂堂大將軍衛青。
一個為人處世謹慎認真、又十分好說話的人。對她的印象應該也差不到哪裡去。
這已經比江陵月最初的設想還要好得多了。
所以,即使頂著所有人的目光,她還是硬著頭皮表達了自己的意見:“臣也覺得驃騎將軍的提議最合適。”
“若是想教出合格的醫者,決不能紙上空談理論,而是要親手治病醫人。恰巧軍中的傷患數目不少,可以讓醫生們去軍營中實習。不僅傷兵們能妥善醫治,醫生們也能增加實踐經驗。”
“還有肥皂、明礬之類的工廠生產出來都可以算軍需品。由大將軍統領管轄也最為合適。”
江陵月一條條陳詞著理由,都要把自己說服了。
就連劉徹也聽得點了下頭,發頂的冕旒微微晃動,像是被她的理由說服了。片刻後他問道:“仲卿,你意下如何?”
衛青瞥了外甥一眼:“去病倒是孝順,又給我找了一件差事。”
劉徹聽了這話後拊掌大笑:“仲卿,正所謂能者多勞嘛。去病舉薦你,還不是因為覺得你這舅舅能乾?”
霍去病緊繃的唇角也泄出一絲笑意。
不知道是為了劉徹話裡話外藏不住的打趣之意,還是因為他的提議得到了劉徹采納。
他飛快朝下方投去一瞥。
隻見兗兗諸公中唯一的女子屈膝而坐,雙手合十交疊在雪青色裙裾上。她對四麵八方的打量毫無所感,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唯一雙清月似的眸底盈滿了笑意,像是要溢出去似的。
移開目光時,霍去病唇畔笑意又深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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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徹一生在位五十餘年,除了登基初的六年受竇太皇太後的轄製以外,他再未讓後宮女子插手過政事。
譬如王太後兄弟前朝為相,衛子夫的全家都封了侯,但她們都甚少過問前朝之事,即使劉徹偶爾提起也不會過問。
今日,卻是個例外。
長信宮。
黃門郎匆匆奔來,嘰裡咕嚕地說了一大段話,衛子夫側耳細聽,聽著聽著麵上就帶了笑意。
“本宮知曉了,你且退下罷。”
“敬諾。”
待小黃門離去之後,她就轉身去了內殿。
內殿中飄散著一絲絲的酒精味兒。不用說,這是江陵月入宮之後才有的改變。婢女們見皇後來了,便掀開床榻上層層的石青色帷簾,露出床頭的人影來。
“母後。”衛子夫行禮。
“何必再行那些子虛禮?子夫你快同哀家說說,陵月她究竟怎麼樣了?徹兒他是如何決定的?”
王太後雖然看到了衛子夫麵上遮不住的笑意,心底已經有了答案。但她隻有親口得到了衛子夫的確認後,才能放下心來。
“回母後的話,陵月她的提議陛下一字也沒駁回。不僅如此,還讓她跟隨青弟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