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長對學生道歉,她大概是第一個。
也難怪她倆受驚嚇。
再加上對暈血症缺乏正確認知,兩位姑娘不會覺得這是個現代人耳熟能詳的恐怖症。隻以為自己身懷怪異的惡疾,白白給老師添麻煩,才會更加自責,以至於緊張不已。
換句話說,她們在自己PUA自己。
想明白了這一切後,江陵月哭笑不得。
與此同時,她也暗暗地在心中繃緊一根弦——以後說話做事的時候,一定要考慮西漢的國情。要是太過格格不入的話,遲早被人發現端倪。
雖然……
她偷瞄了一眼霍去病。
她覺得,或許這位早就發現了不止一處的端倪。甚至對她的來曆有了猜測,隻是沒有宣之於口而已。
但就事論事的話,李殳玉和史慈沒有怪罪於她,還是讓江陵月鬆了一口氣——醫校的名聲保住了。
她也不會順水推舟,把罪名全推給受害人。而是再一次給她們科普了暈血症的知識。
“……所以,這就是個很正常的恐怖症。你們隻是之前不知道而已,以後也不要自輕自賤,生活中多注意一些,儘量不要見血就好了。”
李殳玉和史慈聽得點頭連連。麵上的表情逐漸舒緩,捏著裙擺的手指無形中鬆開了不少。
末了,李殳玉便問道:“所以江祭酒,我們以後就不能在醫校學習了,是麼?”
江陵月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
學醫無論如何都要見血。不是人的血,至少也是小動物的。為了她倆的健康考慮,或許放棄是最優的選擇。
李殳玉沒說話了。
甚至於,她的眉目間還有一絲慶幸——她能猜到家族突然把她安排到醫校是為了什麼。如今有正當的理由避開這件事,她反而能落得個輕鬆。
但史慈就不一樣了。
即使之前暈厥嘔吐,她也沒掉過一滴淚。這下聽了江陵月近似宣判的話,豆大的眼淚卻直直滾落頰邊。
她甚至生生跪了下來:“祭酒,求您,求求您……不要讓我離開醫校,求您了……”
江陵月駭然,連忙扶她起來:“彆跪啊,有什麼話好好說!”
史慈看起來真的難過極了,哭著哭著還打了個嗝:“祭酒,我是真的喜歡醫術,想和您學醫術的……”
江陵月搖頭:“但學醫一定會見血。”
史慈很堅定也很執拗:“我,我不怕暈倒的!暈之後,我也可以醒過來繼續學!”
這就是後世常說的脫敏療法。如果她能堅持的話,說不定真的有機會擺脫暈血症的困擾。
但問題是……
江陵月上下環視一圈她的身板:“你的身子骨並不強健,要是多暈厥幾次的話,恐怕會受不住。”
史慈眼底的光漸漸熄滅,化作了一片死灰。
江陵月雖不落忍,但沒有說什麼。
一直旁觀的李殳玉突然問道:“你為什麼一定要跟祭酒學醫呢,是因為喜歡麼?”
史慈動了下嘴唇,半晌才澀聲道:“我確實喜歡學醫,也是因為……不願嫁與他人。”
江陵月一怔,她從未想到過還有這個原因。
花名冊上,史慈年齡的那一欄明明才十一歲啊!她家裡人就已經琢磨著要把她嫁給彆人了?
即使理智知道古今有彆,可感情上,江陵月還是不能接受。
“你家裡是什麼人啊,要把你這麼早早地嫁出去?”
他們瘋了麼?
史慈頓了片刻,才答道:“或許您也聽說過……是魯國史氏。”
“咳咳咳……”江陵月猛地嗆咳出聲,滿臉的不可思議道:“你說什麼,魯國史氏?”
史慈唇畔一絲苦笑:“您果真有所耳聞。”
她的家族如此有名,連名動一時的江祭酒也有耳聞。祭酒她會怎麼做,會把自己扭送回家裡去,以求和史氏交好麼?
史慈哪裡知道,江陵月驚詫的根本不是這個。
——魯國史氏,就是史良娣的家族啊!
天啊,怎麼會如此巧合呢?
她課堂上不僅集齊了劉據,還集齊了他的兩位愛妾的家族中人呢?
好巧不巧,這兩位還都暈了過去。
冷靜如江陵月,此刻也不由感到一陣眩暈:“史氏想把你嫁給誰啊?”
應該不是小太子吧?
“魯王劉光。”
聽到這個名字的一刹那,江陵月深深鬆了口氣——萬幸,不是小太子!
他才六歲啊!
旋即她又想起來,史良娣有個親姐妹是某諸侯王後來著。會不會就是史慈呢?
在場無人窺見她的心思,隻見史慈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的境況一氣說儘了。
“魯王已經三十有四,家中想把我嫁給他做繼室,我不願意便隱姓埋名逃到了長安。後來聽說了女醫的名聲,就想著遁入醫校中。有您的名聲罩著,即使他們找上門來也不怕,不料卻……”
因為暈血,呆不下去了。
她說得儘興,江陵月卻聽得耳熟。
——怎麼聽起來,和原身的遭際那麼像呢?一樣的糟心家人,一樣的逃婚,一樣的遠遁長安。
唯一不同的是,史慈一路平安到達了長安,甚至找到了醫校這個靠山。
但是原身卻運道不好,馬車莫名地墜毀在了官道上,自己也隨之芳魂西去,香消玉殞。
江陵月眼底閃爍了一下。
如羽毛墜在平靜水麵,掀開陣陣的漣漪。
算起來,她實打實地沾了原身的便宜。雖然這副軀體已經擺脫了江充的控製,但靈魂已經被另一個人所占據。
倘若原身她在天有靈,看著繼任者幫了和她相似遭際的人,是不會也會感到一絲慰藉呢?
“魯國史氏多出大儒,那你可會識字?”江陵月突然問道。
“會,會的!五經我都讀的。對了,其他的書也有涉獵,《道德經》《齊物論》《養生主》……”
江陵月“哇”了一聲——她是不是撿到寶了?這個文化水平,堪稱當代頂尖了。
不過……
“這些我都用不上,你計數和算賬的本事怎麼樣?”
史慈眼神倏然一亮,從江陵月的態度中嗅到了一絲希望。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敢胡亂托大:“家中也有人教過術數之學,我隻算略通皮毛。”
“那就夠了!”江陵月說。
“我正好有件事要你去做。你放心,不需要見血。但是恐怕會很是辛苦。”
“你若是不願的話……我也可以寫一封信,讓你去投奔她人。她身份不一般,史氏不敢胡亂動你。不過你在她手下生活得如何,就不是我能說得算了。”
江陵月說的是平陽長公主,她相信公主會給自己一個麵子。
但考慮到平陽長公主喜歡給劉徹送美女,她並不敢保證史慈以後的命運。萬一她被獻給了劉徹,才出狼窩又入虎穴呢?
“兩條路,你怎麼選呢?”
史慈沒有片刻猶豫:“願為祭酒效勞。”
江陵月露出了今天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那咱們就說定了。彆的你都不用擔心,先回宿舍好好休息一天吧。”
“還有殳玉,你也要好好休息。以後記得儘量不要見血,千萬彆想著自己咬牙克服。如果想治療的話,往後再聯係我就好了,我會給你們想辦法。”
“是。”兩個小娘子都很感激。
課堂暈血事件,最終以上官欽扭送廷尉、李殳玉休學歸家,江陵月收獲一個副手作為終結。
送走他們之後,霍去病便問道:“你想留下她做什麼?莫非是幫你打理肥皂的生意?”
“這都被你看出來了。”
江陵月自從剛才聽霍去病說肥皂聲名流傳甚廣之時,就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現在正是肥皂建廠的最好時機。
趁著長安人民熱情之時順勢推出,才能一舉打開市場。
要是等久了,人們就不會惦念了。
“不然等著我先教他們個一兩年,篩下來不適合學醫的培養成管事,再開肥皂工廠?怕是黃花菜都涼了。”
江陵月說:“而且你不覺得,史慈她很合適麼?”
她敢於逃婚,一路順利逃到長安。足征是果敢有謀、又心智堅毅的女子,還附帶識數的技能。
最重要的是,史慈隻能托庇於江陵月而活。
勾結外人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霍去病卻道:“阿光要是聽說了這件事,恐怕要自省他哪裡做得不好,不能被你委以重任了。”
“阿光?”江陵月摸了摸自己不多的良心:“你當阿兄的都不心疼他麼?他要管著一整個醫校的庶務,已經幫我分擔很多了。再讓他分出精力去管工廠,那我成什麼了?”
萬惡的資本家?
不對哦,她現在本來就是比資本家還可惡的封建地主。
_(:з」∠)_
江陵月正漫無邊際地想著,便聽到霍去病凜冽的聲音徐徐響在耳畔:“阿光他管著一處學校,你便心疼他了。那陵月你呢?”
“既要看著醫校,又要分出精力管工廠,還要照顧據兒。這般操勞,便不許旁人心疼你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