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月注視著李殳玉一瞬低下的頭。她年方十二歲,花一樣的年紀,許多想法還不能很好地遮掩。譬如此刻,秀麗濃厚的烏發蓋住她透紅的雙頰,卻遮不住她眼底不曾改變的疑惑。
為什麼您要教給他們……而不是我們呢?明明我們貴族小娘子、小郎君才是最有閒心,最配談“乾淨”兩個字的呀?
江陵月從她的臉上,看見了一條天真卻殘忍的鴻溝。
她低頭撥弄了一下腰間的流蘇:“我其實也有個問題想問殳玉,為什麼即使你覺得百姓們不配乾淨,也要送肥皂給他們,好讓你昔日的同學完成我的要求?”
李殳玉頓時僵住了。
江陵月定定望著她,語氣鄭重且迫人:“殳玉,回答我。”
“……是、是我家裡人讓的。”半晌,李殳玉才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來,頭低得更狠了。
“你家裡人讓你和我打好關係?”
李殳玉下意識地否認。
但她再清楚不過,家人們確實是這麼要求的。江陵月隻是說得直白且難聽了些,卻並不能說是錯的。
她聲音呢如蚊蠅:“嗯……是……”
“好吧,我知道了。”江陵月揉了揉太陽穴。這個答案並不讓她意外。但她見李殳玉可憐巴巴的模樣,不由得反省自己起來——剛才是不是太凶,把人家給嚇到了?
老實說,聽到李殳玉高高在上的提問時,她心中驀地發出一股無名火來。也許是因為她自始至終認為自己和百姓是一個戰線的。語氣就難免尖銳冷淡了些。
但轉念一想,苛求一個十二歲的漢朝貴族小姑娘理解什麼是群眾路線?理解什麼是人民史觀?這何嘗不是一種吹毛求疵?
她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不應該做出遷怒的事情。
江陵月飛快地反省著自己,語氣也漸漸平緩了下來:“那分發肥皂的主意,也是家裡人給你出的麼?”
“是我自己想的!”
也許是為了挽回什麼,李殳玉突然抬頭,提高了聲音:“主意是我自己想的,我沒有問過家裡人!而且……我也很想留在醫校,想像阿慈一樣,留在祭酒的身邊給您做事!”
江陵月心中最後一點火氣也消了。
她歎了口氣:“好吧,那你說說看,用肥皂賄賂這一點,你又是怎麼想到的呢?”
“嗯……我就是想著肥皂是個好東西,所以先送給他們一點兒。等他們用過了肥皂,嘗到講衛生的甜頭了,自然會照著那竹簡上去做。”
江陵月訝然不止:“然後他們就真的照做了?”
李殳玉露出一點羞怯的笑意來:“是同窗們勸導得好。他們有的原來就是農家子,比我更會和人溝通……祭酒,您為什麼那麼看著我?”
江陵月深吸一口氣:“沒什麼,隻是想到了一些事。”
如果李殳玉說的全是真的,他們的科普工作初出茅廬就能有這麼個成績。那麼以後呢……讓滿長安學會《衛生與健康》,似乎也隻是時間問題。
就在這一刻,江陵月做出了決定——要把李殳玉和那十人組留在醫校。
她有種預感,即使不能修習醫術,李殳玉也一定會成為骨乾。除去高超的醫術外,醫療科普工作同樣重要。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衛生知識的普及比具體的醫術更能夠驅趕疾病。
如果這樣的話,有些事她就必須要給李殳玉說清了。
江陵月緩緩開口道:“殳玉,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為什麼人為什麼會愛乾淨呢?為什麼會見到整潔之物就心生喜悅,見到汙濁之物就厭惡不已?”
李殳玉眨了眨眼,似乎因話題的跳躍感到驚訝。
片刻後,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層疑惑。
對啊,為什麼呢?
——從進化論的角度,當然是因為不這麼做的人都死了。
而愛乾淨的基因,則讓人類遠離各種疾病的源頭,擁有更高的存活率,從而一代一代地傳下去。
江陵月刻意放低了聲音。她知道這樣會使自己更有說服力:“一個人是嬰兒的時候,尚且不知曉自己是貴是賤。早在那個時候,他就會因為便溺的不適而哭泣,這何嘗不是一種愛潔呢?”
李殳玉的眼前,一瞬浮現出乳娘照管弟妹時的場景。
她不得不承認,和江陵月所描述的一模一樣。
所以,她也不得不承認江陵月接下來說的話:“所以殳玉你看,出身高貴者也愛乾淨,低賤者亦如此。它與貴族的風儀教養無關,隻是一種天性和本能而已。”
“喜潔,並不是你們貴族的特權啊。”
江陵月拍了拍李殳玉的肩膀,似乎又把她的三觀拍碎了幾分:“所以啊,你瞧不起的那些平民百姓,教導他們愛乾淨不過是順應天性而已,又有什麼對錯可言呢?”
“不過殳玉,你有句話倒是說對了。”
要舍得給百姓們一點甜頭,才能讓他們養成講衛生的習慣啊。不然,連生存都成了困難,強行令人講究衛生,豈不是一種奢求麼?
又過了一日。
桑弘羊來了,為的正是肥皂廠一事。
不等他張口,江陵月就開門見山道:“桑侍中,肥皂的配方我可以儘數供出,除去安全生產的環節以外,一切生產經營我都可以不插手,隻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桑弘羊問道:“是什麼?”
他望著顯然有備而來的江陵月,生出淡淡的警惕之心來。放權放得這麼徹底,那她提出的條件肯定很過分吧?
他可不能隨便答應。
事實卻遠出乎他的所料——哪裡是過分呢,甚至連舉手之勞都稱不上。
江陵月攤開了一副長安輿圖,纖細的指尖點上一處:“肥皂廠若是招工,我希望優先從住在這裡的一百戶人家中招。”
她所指的,正是在李殳玉等人的科普下,養成了良好衛生習慣的一百戶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