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匈奴人卻無心談笑。他們木愣愣地看著熱水被注入麵餅的縫隙裡,水蒸汽的溫度撲麵而來,手隔著一層也覺得那滾水灼燙不已。
卻無人鬆開。
“好了,可以吃了。”
一聲令下後,駐紮地頓時被震天響的吸溜聲淹沒。
有的匈奴人吃了一口麵被燙得舌頭蜷縮,嘶嘶呼呼的,卻還是
強要吞下第二口。
有的一邊吃,
一邊呆呆地念念有詞。
有的甚至直接哭出來了。
旁觀了一切的江陵月:“……至於麼?有那麼好吃麼?”
至於,
當然至於!
蒙古草原的地形環境隻適合放牧,不適合耕田。穀物糧食在匈奴中竟是一種奢侈品。尤其是匈奴人從漢家邊境劫掠來糧食後,不會烹飪,隻乾吃麥子度日的也不在少數。
而江陵月製作的方便麵呢,小麥粉中添加了上品油鹽,還用了幾千年後的食品加工工藝。
降維打擊得匈奴人大腦直接宕機。
天啊,怎麼會有這麼香,這麼好吃的食物呢?
有的匈奴人更極端一點,甚至覺得,要是他能再吃上一次,連讓他去死他都願意。
“陵月是想收買匈奴?”
背後忽地傳來一個聲音,江陵月沒回頭就知道是誰:“也說不上收買吧,就一碗麵哪裡能收買得了匈奴?”
霍去病:“……”
他看著那些匈奴人吃個麵就飄飄欲仙、如夢似幻的神情,默默把心中的想法咽了下去——沒準真的能。
匈奴人蠻狠、狡詐。
一方麵,他們不會輕易認命於漢軍的刀口下。另一方麵,他們對自己的部落沒有太多歸屬之情。
也不奇怪,冒頓單於建立的匈奴帝國雖然地域遼闊,帳下有諸王,但本質上卻是一個鬆散的聯盟。
他們不會像漢人一樣,自認為國之子民,有著強烈的自我認同感。為了活命,他們可以南下劫掠大漢諸邊界。為了活得更好,他們也並不介意背叛單於王庭。
而江陵月無心中一碗麵,就成了引誘他們背叛故國的門票。
霍去病又命人傳下幾句話。
從此,在匈奴的交談之中,就有了隻要到了長安,就能頓頓吃到麥麵吃到飽的傳說。
長安一躍成為比狼居胥山更神秘的地方。
其實麼,長安的奴隸並不是總能吃飽的,方便麵也隻在軍中流通,霍去病撒了謊,但他並無半點愧疚。
留下他們一命,已經是他的仁慈。
有的匈奴人吃完一口後,就把麵擱在原地發愣,似是舍不得吃。理所當然地,麵坨成了一團時他才後知後覺,三下五除二呼溜到嘴裡,舒服地歎了口氣。
他甩了甩短茬茬的頭發,隻覺自己哪裡不一樣了。
被漢軍俘虜的日子裡,他居然過上了比在匈奴軍中還要好的生活。放在從前,這怎麼能夠想象?
要是漢軍和匈奴人再打起來……該死,總之,他不想回到匈奴軍中,再伺候左賢王去了!
一路上,有類似想法的匈奴人不在少數。
江陵月也隱約察覺到了什麼。
她又借機分發了一次壓縮餅乾,借機讓匈奴人改掉隨地大小便的陋習後……產生動搖的人就更多了!
而這些日子裡,匈奴人的麵貌也發生了改變。
蒙古草原上的紫外線強烈,他們的臉上依舊布滿風霜之色。然而臉和膚色卻因為勤於洗澡,白了一個度。此外,每個人都剪了短發,雖然細節不忍細看,遠望卻整整齊齊的一片。
走在漢軍騎兵前,不像俘虜,倒像是步兵了。
就連匈奴的軍隊也不敢認。
他們在狼居胥山腳下重逢,卻被認為是漢軍的什麼新兵種,這何嘗不是一種諷刺呢?
然而,江陵月卻無心嘲笑什麼。
“到了。”
她說。
蒙古草原上,甚少能見到兩千餘米的高山。遠遠望去,隻見巍峨山巔的積雪終年不散,綿延不絕。
也因此,被匈奴人視為神山。
失去統領、群龍無首、四下逃竄的匈奴士兵們聚集到這裡,也仿佛得到了神明的庇佑般,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然而他們麵對的,卻是養精蓄銳的王師。
因提前確定了匈奴的方位,一連數日,霍去病皆有意放寬了漢軍的行軍速度。馬兒L一路啃著嫩嫩的青草,愜意肥壯自不必說。連帶著人也分外精神勃發,神采奕奕。
在江陵月熟知的曆史上,霍去病是追擊左賢王而不得。一路追到狼居胥的山腳下才停步、舉行祭天。
但現在,他要在這裡,在匈奴的神山下,親手摧毀他們自以為戰無不勝的信仰。
江陵月一陣呼吸急促。
不是緊張的,而是興奮的。她能感受到血管裡奔湧的力量快要跳了出來,太陽穴突突地直跳。
“江女醫,您沒事吧?”
“……沒事。我就是太激動了。”
直到幾番深呼吸後,江陵月才冷靜下來。作為千古之下的崇拜者,無和她一樣知道此戰的意義,她也無人可以分享。
但那些都不重要。
對於霍去病而言,這隻是一場需要打贏的勝仗。
對手是匈奴。
僅此而已。
匈奴人是遊牧而非漁獵民族,對於山間的生活並不熟悉。群龍無首的情況下,匈奴人的排兵布陣也大失水準。
他們沒聚居的地方不是山上而是平地。駐地附近有一片平整的草原,可供牛羊和馬匹棲息。
這是他們最熟悉的,卻不是最合適的駐地。
就連江陵月這個外行也能看出來,狼居胥山那麼多易守難攻的地形,統統被匈奴人無情放棄。
她忍不住想,這不是給漢軍機會麼?
轉念一想,又明白了
他們隻想著在這裡休養生息,再出發與漢軍決一死戰。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被漢軍追擊到他們的聖山上。
便是這一點“沒想過”,結局就已注定。
匈奴士兵與俘虜打照麵的一瞬,彼此都沒有反應過來。但僅在下一刻,漢軍便騎馬奔騰而出,如颶風般狂卷而至,踏起的煙塵隱天蔽日,遮人雙目。
許多匈奴臨死之前,隻能看到環首刀寒光一閃。
旋即,一道血光自
胸前噴湧而出。
他們用最後的意識方才明白過來,
那道寒光收割的是自己的生命。旋即跌倒在地上,
變成一具屍體。
狼居胥山並未庇佑信仰它的子民。
它隻是沉默地佇立著,注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直到最後一個高鼻深目的匈奴人倒地不起。直到汩汩湧流的鮮血浸透了它的土地。
這場戰爭甚至稱不上勢均力敵。
它隻能被稱為一場屠殺。至此,左賢王部十萬餘人眾,或奔逃、或被俘、或戰死,塵埃落定。
蒼紅相間的獵獵旗幟被揚起,被大風吹得招搖至極。
然而,卻無人歡呼一聲。
他們愣愣地聽著耳畔的風聲,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望向了他們的將帥。
——霍去病。
霍去病一身醒目的紅衣黑甲,身影勁瘦而輕捷。不比朔方兵丁的蠻壯,偏偏生出一股無與匹敵的鋒銳之氣。如一柄雪白的利刃掀起凜冽冷風,直插敵人之咽喉。
現在,這柄利刃緩緩下馬,望向了漢軍旗飄揚的方向。
他的腳下,是被血染透三寸的土地。
“戰事已勝,匈奴伏首。”
“王師隨我在此祭天,以告慰我大漢戰中死去的英靈。”
他的聲音好平靜。
漢軍卻突然迸發出一陣歡呼聲,聲浪沸反盈天,就連附近的山林澤被也被震動。
狼居胥山在歡迎這位注定在此輸寫曆史的英雄。
而江陵月卻獨獨望著霍去病,怔怔落下一滴眼淚來。她從沒有像這一刻,無比清楚地認識到一件事——
他是霍去病啊。
她忽地眼前一閃,隻見一抹金光從他身上躍動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