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的“大將軍”、“冠軍侯”不時從車簾中飄進耳畔,令人難堪的沉默漸漸蔓延。
狹小的馬車中橫亙著一隻大象。
誰也沒有提及,但誰也都能看到它的存在。
李廣又咳了一陣,牽扯著左腹下的傷口絲絲縷縷地疼。但他恍若不覺,眼神空茫地凝視著虛空中的一點。
幾十年前,他任諸邊郡太守時,每每從匈奴人手中守下城池,城中的百姓也像今日一般呼喊他的名號。
“李將軍,李將軍……”
一滴渾濁的淚,從李廣眼角滑落。
他戎馬數十年,與匈奴纏鬥數十年。然而在最後一場斬斷匈奴國運的戰役中,百姓的歡呼再無一人是為他而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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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宮,宣室殿。
再度來到此地,江陵月一時感慨萬千。上一回四人齊聚於此,還是在商討對匈作戰計劃。一轉眼,已經“漠南無王庭”了。
她甚至留意到,壁上的輿圖已經撤換了。
新換上的輿圖中,與匈奴接壤之處再不是主角。倒是衛氏朝鮮、南越、滇國諸地被標上了大麵積的紅色。
顯然,這些地盤是劉徹的新目標。
該說不愧是戰爭狂人麼?
要是她打贏了匈奴,怎麼說也要擺爛上兩二年。劉徹就已經琢磨起下一個要攻打的目標了。
幸好,劉徹還沒那麼喪心病狂,剛打完一場就馬不停蹄地讓人奔赴南越。彆的不說,就漠北之戰的封賞還沒下來呢。
所以……
劉徹眼含打趣:“女醫的封號想得如何了?定下來了麼?”
江陵月見他,心底卻打起了鼓。趁劉徹看起來心情好,她乾脆問了個清楚:“不知陛下打算給我個多大的侯?要是個區區關內侯,還要特地配個封號,會顯得我很小題大做啊。”
“哈哈哈哈哈哈!”劉徹不由得朗笑開懷。
衛青和霍去病也忍俊不禁。
大約是實在心情好,劉徹乾脆從桌上幾道壘好的聖旨中拿出一道,攤開在她的麵前:“喏,陵月不如自己看呢?”
江陵月歪頭看去。
建醫校、發明馬蹄鐵、方便麵……隨軍出征救治有功……封()()侯,賜食邑……七千九百戶!
“嘶……”
她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劉徹這也太豪橫了吧!七千九百戶,後麵有功勞再攢一攢就是萬戶侯了!
說來實在慚愧,她最開始覺得有千戶就很滿足了。
整整七千九百戶誒……
她是不是衛霍之下第一狗大戶了?
劉徹見江陵月恍惚的神情,反而不依不饒起來,挑著濃黑的眉毛問道:“如何?朕這回的手筆,
可還配得上你自己想的封號?”
“配得上!太配得上了!”
江陵月滑跪得很快。
趁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時,她就抄起桌上的一支筆,在留白處飛快填下兩個字來。
其餘二人都湊過去瞧了起來。
“景……華……”
衛青喃喃念出聲,旋即點頭讚道:“好字,好寓意!敢問陵月,不知這其中有什麼講究?”
江陵月抿了下唇。
她瞧了霍去病一眼,又狀似無事地收回了目光:“就是覺得好聽,單純喜歡這兩個字而已。”
這番作態,誰都看出來這個封號跟誰有關了。
“是麼?”
霍去病唇畔綻開一抹笑:“僅僅是因為這樣?不是因為想和我登對一些?”
“冠軍,景華。”
江陵月睜著眼睛說瞎話:“這也不登對啊。”
如果忽略霍去病的諡號是“景桓”的話,她這句話半點沒錯。
哎,人果然還是口是心非的。雖然嘴上說著情侶名那種事不要啊,但真的擬起來時,又忍不住添一點小心思。
衛青這時候便出來打圓場。
“景華,本就是極好的寓意。這兩個字配陵月也合適,要我來擬也找不到更合適的。”
景,既為光景璀璨,亦有品德高潔之意。華,又是《詩》最典型的稱讚女子的字眼。
而且……
江陵月永遠不會忘記,她來自兩千年後的華夏。是那裡的燦爛文明鑄就出今日的她。
劉徹也覺得這兩個字寓意好,便點了下頭:“擬得不錯!至於登不登對的,回頭把諡號登對些。”
“不對。”
他突然一頓,眉目間忽然浮現些許傷感之色:“朕多半完不成這個要求……你們怕是要托給據兒了。”
輪到給這兩人擬諡號時,他怕是早早就去了茂陵,與劉家列祖團聚了罷。
“陛下。”衛青低低喚了一聲。
“罷了,不提這些了!”征匈大軍凱旋之日,到底是喜悅之情占了上風。劉徹眼底的傷感之色很快消失不見。
但江陵月卻陡然沉默下來。
劉徹今日的推測看起來再合理不過,但世事無常,造化弄人,未來的事誰又能想到呢?
霍去病會先劉徹而死。
將來克承大統的,也不是太子劉據,而是幼子劉弗陵。
江陵月隻emo了一瞬就收斂了神情。在座的無一不是人精,萬一從她的不對勁上解讀出什麼,那就出大事了。誰知道預知未來的蝴蝶翅膀,會把未來吹向何方呢?
她露出一抹恰到好處的好奇。
“陛下,您既然給了我七千九百戶,那大將軍和軍侯呢?陛下總不會虧待於最大的功臣吧?”
劉徹眉頭一挑:“你想知道?”
江陵月點頭:“嗯嗯!”
“那就自己看吧。”
桌案上
的封賞聖旨碼得整整齊齊的。江陵月從中抽出衛青和霍去病的,見幾人都沒有異議,便徐徐展開、放心大膽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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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封賞的共同點是,都加封了大司馬,成為了名正言順的中朝一把手。
但霍去病這邊,手底下的路博德、複陸支、伊即靬……乃至李敢等人皆有功,紛紛封侯。諸校尉也有大庶長等等爵位。
而大將軍不得益封,軍吏卒皆無封侯者。*
劉徹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即使李廣之死,衛青難免瓜田李下,可他攻破了趙信城的功績是實打實的啊。
為什麼一點也不封賞呢?
江陵月臉色僵硬地抬頭。對上衛青知曉一切、包容一切的溫和目光,默默彆開了眼。
她甚至感到一陣心虛,七千九百戶的景華侯也變得燙手——明明這些聖旨根本不是她下的!
一道凜冽的聲音忽然響起,略有不滿。
“陛下,您嚇到陵月了。”
旋即是劉徹張狂的大笑:“連陵月都能震住一會兒,看來朕這道聖旨還是很有些用的!”
嗯?
江陵月一瞬間瞪大了眼。
什麼意思?劉徹是故意不封賞衛青,隻封賞霍去病的?並且衛青和霍去病也提前知情、毫不意外?
“陵月莫憂。”
一隻溫暖而寬大的手穩穩握住她的,安心感順著肌膚相貼之處源源不斷傳來。
但霍去病的眼神卻寒冷透骨:“倘若陛下不刻意偏重一方,如何引誘那些宵小之輩。”
舅甥不和的隱晦傳言,他們從一開始就有所耳聞。不計較,隻是因為匈奴大敵當前。
但今日之後,就未必了。
江陵月一瞬恍悟:“啊,原來你們要釣魚執法!”
差彆對待的賞賜,無疑為劉徹“喜新厭舊”“左衛右霍”的傳言增添一抹注腳。魑魅魍魎之輩以為衛青失寵,他們就能踩上一腳,肯定會坐不住的。
到時候,他們的身影不就自動浮現了麼?
“釣魚執法?這詞倒是新鮮。”
劉徹重重地哼笑一聲,隻覺這個詞貼合極了他的心思。他故意流露出抑仲卿、重去病的苗頭來,不就是為了釣出心懷鬼胎之人?
從前匈奴當前,他可以假裝沒看到。
外戰告一段落,也該清算一下內部了。
江陵月望著劉徹咧嘴的微笑,仿佛彌漫著森森的血腥氣,心裡不禁打了個寒顫。
——不知道第一個中圈套的倒黴蛋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