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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妁從長信宮出來後,眼眶還泛著紅色。她並不是一個不注重儀表的人,這顯然是她悉心遮蓋過後的結果。足以見得,和太後相見的時候,兩個人哭得有多麼動情。
她見到江陵月後,還笑了一下:“太後問我,怎麼不見你一起來?她老人家,還有衛皇後和王夫人,她們都很是想你。”
江陵月心虛:“最近太忙了,下次一定。”
說起來,其實她也有點想她們了。
還有許久不見的兩位皇子。
霍光和義妁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交接,彼此都沒有什麼不愉快的地方。從今以後,義妁便是名正言順的醫校二把手了。
她把章程一頁頁細細看過,最終闔了起來:“也就是說,第一年招的學生已經全部畢業了?”
“對。”江陵月說。
五十餘人的醫生,全部從戰場上平安歸來。經過了血與火的淬煉,他們眼下皆能獨當一麵。
還有四十餘人的衛生科普小組,由李殳玉負責管理。他們這些日子留在長安,兢兢業業、不遺餘力地科普著西漢版《衛生與健康》,勢要把基礎衛生知識傳遍每個角落。
還有一個編外的墨家弟子趙遙,時不時發明出一些小物件。霍光負責和他對接,順便評價投產的可能性。
這就是醫校學生的全部構架。
“那祭酒還想著要招生麼?”
江陵月想了想,搖了搖頭:“先不了,步幅不宜太大。第一批招進來的學生還有許多需要精進。”
譬如細胞等生物學知識,他們還一竅不通呢。
遠沒達到江陵月認定的畢業標準。
義妁笑道:“在下也是這麼以為的。在下曾經聽聞,祭酒手中有許多不傳之高超醫術,他們若不學得一二皮毛,往後怎能自稱您門下弟子?”
江陵月無奈地瞧了她一眼。
便在此刻,意料不到的變故陡生。
“祭酒!祭酒!”
遠處遙傳來一個焦急的女聲。不一會兒,李殳玉便跌跌撞撞地推開門來,看到江陵月的一瞬間差點哭了出來。
“祭酒!您果然在此地!您快救救我阿爺罷!”
李殳玉的阿爺?李廣?
江陵月嚇了一跳,立刻站起身來:“他怎麼了?”
李
殳玉的眼淚簌簌而落,哽咽道:“阿爺白天還好好的……今日軍中來探望他之後,他便瞧著不好了。”
李廣剛做完切除脾臟的大手術,所謂的“瞧起來不好”
,對他來說甚至可能威脅生命。
江陵月當機立斷:“走,我去看看。”
義妁道:“我也去。”
三人拎著藥箱,匆匆上了李殳玉的馬車。車輪轆轆之間,她們你一言我一語,飛快地問清了情況。
“誰來看了李將軍?”
李殳玉搖頭:“有很多人來了,但我隻認得堂叔一個。他們都自稱是我阿爺的同袍。對了,還有大將軍也來了!”
大將軍?衛青?
他也來了?
江陵月心底微微一凜,又問道:“那你阿爺是怎麼個不好法?傷在哪裡了?”
“我……我不知道!”李殳玉語音又急促了起來:“是家裡下人告訴我們的。我阿父他現在不在家,家中隻有我與您相熟,長輩才命我冒昧請您來。”
江陵月才想起來,李殳玉暈血,不能親自查看傷口。
她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輕聲道:“彆擔心,會沒事的。”
但她心裡卻蒙上了一層陰影:李廣自做完脾臟切除手術後,就隨大軍奔襲回長安,所得的照顧自然不妥帖,需要回長安靜靜休養。沒想到還沒幾天,就說不好了……
所謂的“不好”,到底有多不好呢?
江陵月在李府受到了最高的禮遇。
下車門有人扶,進門有人摻。一個主事的女子噓寒問暖、行禮送禮,就差當麵給她下跪了。
言裡言外,拜托她治好李將軍。
但江陵月渾不在意:“帶我去看李將軍,快!”
李廣養病的地方是他的臥房。推開門很是空曠,數個特製的鐵架子上空空如也。不難想象,上麵曾經搭著的肯定是盔甲、寶劍。害怕李廣養病時觸景傷情,才會被拿開。
但這顯然無濟於事。
江陵月看到李廣的第一眼,就搖了搖頭,一言不發。義妁看了後也是相似的反應。
兩人的意思,李殳玉一瞬恍悟。她表情空白了一瞬,下意識掩住了嘴。但她的母親,李敢的夫人卻執意道:“祭酒,祭酒醫術高明,你有辦法……”
“我沒辦法了。”江陵月沉沉地歎了口氣。她可以救想活著的人,卻救不了一心求死的人。
“勞煩夫人蒙好殳玉的眼睛。”
囑咐完這一句,她就掀開了被子。一片淋漓的慘紅刺目而來。隻見李廣的腹部憑空出現了一個大大的血洞。那血洞極深,邊緣卷曲,顯然已經刺破了內臟不少。
剛做完大手術的人又出現了這樣的致命傷,就算是大羅神仙來也活不成了。
“……”
李敢夫人陷入了震驚失語之中,怔怔地看著大片血色出神。
這裡沒有彆人,所以答案隻有一個。
——是李廣自己捅的。
他的一
隻手,還虛虛握著一把刀。
義妁淡淡出聲:“造孽。”
江陵月卻搖了搖頭,關心起另一件事來:“那些人來探望李將軍,都和李將軍說了什麼?你們可知道?”
一個人不會無緣無故自殺。
尤其是李廣已經激憤之下自殺過一次,正在好好養傷、以圖恢複健康的當口。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徹底澆滅了他生的意誌。
李敢夫人和李殳玉母女皆說不知道。來探病的人皆是男子,,她們身為女眷作陪多有不便,便主動退出了房間。
“江女醫……”
忽地,一個無比虛弱、氣若遊絲的聲音響起。昏迷的李廣緩緩張開了他渾濁的眼睛。
江陵月連忙湊了過去。
李廣定定看著她,眼神卻已經不能聚焦。
“我是不是要死了?”
江陵月一頓,緩緩點了下頭:“那些來探望李將軍的人,跟李將軍說了什麼?能否跟我說說?”
李廣恍若沒聽見:“我隻剩這條命還他們了。”
江陵月:???
怎麼臨死前還要當謎語人啊?
她乾脆直截了當問道:“他們是誰,都說你欠他們什麼了?能讓你用命還?”
這不是教唆人自殺麼?
而且……來看望李廣的人裡麵還有衛青啊。誰知道這個“他們”裡麵包含不包含他?
這話就這麼傳出去,衛青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是我,是我……”
李廣每說一個字,都宛如刀尖撕扯五臟六腑,痛苦到了極點。他仿佛知曉這是回光返照之兆,拚了命地一個個往外蹦字。
“是我……迷路失期……”
“連累他們……不能被陛下封賞……”
他說得模糊,但江陵月一下子聽懂了。
第一批來的人是“衛派”的將軍們。他們自作聰明,以為劉徹不封賞衛青手下之人,全是因為李廣,便假借著探望之名前來,多半說了一些不好聽的話,來發泄心中的不忿。
誰知道呢?
李廣聽了他們的PUA,卻信以為真。漠北之戰中迷路失期對他自己就是個天大的打擊,以至於不願直麵,與衛青鬨得不愉。現在又得知自己連累了同僚,他能怎麼辦?
道德感極高的他,隻能選擇一死了之。
但是……
江陵月又問:“你又見了大將軍,他也是這麼說的?”
李廣的眼角卻落下一滴渾濁的淚,洇在枕巾之上。他顫顫巍巍了半晌才開口:“大將軍他搖頭,讓我……不要多想……”
他咬緊牙關,每個字都仿若泣血:“是我對不住大將軍,分明是我連累了他,大將軍卻以德報怨,不曾計較……”
江陵月:“……”
有沒有一種可能,衛青不是在以德報怨,他說的是實話呢?故意貶謫衛青隻是漢武帝的計策,和你李廣一點關係沒有。
那些人隻是想找個理由發泄,你又何苦受PUA還信以為真?
江陵月口中滿是苦澀,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任何話語都在一條生命麵前顯得無比輕飄飄。
她想了想,乾脆湊到李廣的耳畔,以極低的聲音道:“大將軍說的是真話,這件事和你無關,是陛下有心安排。”
“……”
李廣睜著眼,半晌沒回應。
江陵月指尖輕顫了一下,擱在他鼻子的下方。
那裡已經沒了呼吸。!